“最后的晚餐”之后,拆迁的通知便不再是纸上的冰冷文字,而是化作了推土机履带碾过青石板的轰鸣,化作了铁锤砸向老墙的闷响,化作了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灰尘与绝望。精武小税枉 最辛璋洁更鑫筷
补偿协议的谈判在一种近乎屈辱的氛围中进行。对方派来的代表公式化地宣读着条款,语气里没有恶意,也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执行公务的、纯粹的效率。周文斌几次按捺不住想要掀桌,都被顾清澜死死按住。她咬着牙,一条条地核对,争取着每一分可能争取的利益,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
陈默没有参与谈判。他几乎整天都待在后院,守着那座土灶,守着那片蒜苗。他不说话,只是看着,用手掌反复摩挲着灶台粗糙的表面,仿佛要将这触感刻进骨血里。拆迁的噪音震耳欲聋,灰尘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正在被风化的石像。
味觉的苏醒,在这种境地下,变成了一种酷刑。他能清晰地“尝”到空气中飞扬的、老墙灰泥里陈年米浆的气息,能“品”出被震落的瓦片上附着的、几十年雨水冲刷留下的微涩。每一种即将逝去的事物的味道,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敏锐的感官。
几天后,推土机的铁臂终于伸到了“烟火人间”的隔壁。墙体坍塌的巨响地动山摇,破碎的砖块和木料混合着烟尘,如同海啸般涌入院内,瞬间埋没了靠近院墙的那一小片蒜苗。
周文斌红着眼冲出去理论,被几个面无表情的工人拦在外面。老蔫看着被瓦砾掩埋的绿色,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无声滑落。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那片被埋葬的生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失去了血色。
当夜,风雨大作。残存的院墙在风中瑟瑟发抖,雨水从破损的屋顶漏下,在店内积起一汪汪泥水。后院的土灶被雨水浇透,第一次彻底冷了,那嗡嗡的低语也归于沉寂。只有风雨声,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周文斌和顾清澜蜷缩在尚能避雨的一角,听着外面世界的分崩离析,相对无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守,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咸鱼看书蛧 首发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是一种被洗刷过的、冷漠的灰蓝色。
拆迁队来得更早,机器的轰鸣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那座在后院矗立了不知多少年、见证了无数烟火人间的土灶。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头走过来,语气还算客气,但不容置疑:“老师傅,这灶台,得拆了。挡着施工线了。”
周文斌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嘶吼道:“不能拆!谁敢动这灶,我跟谁拼命!”
工头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几个身材壮硕的工人立刻围了上来。
“兄弟,别让我们难做。我们也是按图纸干活。”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文斌。”
陈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道定身符,让周文斌僵在原地。
陈默从残破的廊下走了出来。他换上了那身最旧、却洗得最干净的粗布厨师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他看也没看那些工人,径直走到土灶前。
“我自己来。”他对那工头说。
工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犹豫了一下,还是挥挥手,让工人们稍微退开些。
陈默走到灶边,最后一次,将手掌贴上冰冷的灶体。他闭上眼,仿佛在聆听最后的告别。然后,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旁边那堆之前垒灶时剩下的、尚未用完的老窑砖和工具上。
他走过去,拿起那把最沉重、陪伴他最久的大铁锤。锤柄被他手掌的汗水与岁月浸润得油亮。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绷紧,举起了铁锤。
没有犹豫,没有呐喊。
铁锤带着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不甘、全部的眷恋,狠狠地砸向灶台与地面连接最紧密的根部!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不像砖石崩裂,更像是什么活物的心脏被骤然击碎。烟尘弥漫,碎砖飞溅。
周文斌别过头,不忍再看。顾清澜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老蔫直接瘫坐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
陈默没有停。他一锤,又一锤,机械地,沉默地,砸向那座曾经承载着希望、信念与无数滋味的堡垒。每一锤落下,都像是在砸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烟尘将他笼罩,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他像一头沉默的、正在亲手埋葬自己巢穴的孤狼。
最终,土灶坍塌了,化作一地混杂着泥土、碎砖和未燃尽柴薪的废墟。只有灶膛内部那一小片被他用特制泥浆反复涂抹、浸润了无数烟火气息的地方,还顽强地保持着一点完整的弧形,像一只不肯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陈默扔下铁锤,铁锤落在瓦砾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在废墟前,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风雨再次袭来,比昨夜更烈,吹打着他沾满灰泥的单薄身躯,吹打着满地狼藉。
他缓缓弯下腰,从冰冷的、湿漉漉的废墟中,捡起一小块还带着灶膛内部温热余烬的、颜色深沉的碎土块,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余温,像这“烟火人间”最后的心跳,在他掌心,微弱地,固执地,搏动了一下。
断壁残垣间,只剩下风雨的呼啸,和一片死寂。那缕维系了许久的烟火气,终于,彻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