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之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烟火人间”内部激起千层浪。
兴奋、忐忑、决绝，种种情绪混杂在那愈发稀薄的烟火气里，发酵着。
林小姐效率极高，很快敲定了行程和展示环节的细节。
出发前夜，后院灯火未熄。
要带的东西不多，却件件都沾着地气：一包取自后院墙根的、混合了灰烬和草药残渣的“引子土”；几块陶老倔早年烧制、一直舍不得用的备用老窑砖（石根保偷偷捎来的）；几种炮制方法独特的干制香料（采药婆婆倾囊相授）；还有那把被陈默磨得寒光凛冽的砍骨刀。
周文斌仔细地将这些东西打包，动作近乎虔诚。
顾清澜最后一次清点着资料和少量必需的炊具。
老蔫则把店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像是要为出征的将士整理好后方营垒。
陈默独自站在土灶前，灶火已熄，余温尚存。
他伸出手，掌心缓缓拂过粗糙的灶体，从灶膛口到烟道沿，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次力量的汲取。
月光清冷，照着他沉静的侧脸，也照着那片在夜色中愈发显得青翠逼人的蒜苗。
“放心，”他对着空灶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火种带着，地气也带着。”
天未亮，一辆租来的、半旧不新的小货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
将简单的行李搬上车，陈默、周文斌、顾清澜三人最后看了一眼在晨曦中沉默的“烟火人间”门脸，以及站在门口、用力挥着手的老蔫，转身钻进了车厢。
车子发动，驶出熟悉的街巷，汇入城市清晨逐渐汹涌的车流。
窗外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周文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与老街截然不同的风景，手心微微出汗。
顾清澜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只有陈默，靠着车厢，目光落在那个装着“引子土”的麻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省城，“东亚饮食文化交流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讨会所在的五星级酒店。
巨大的玻璃旋转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氛的混合气味。
周文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土拨鼠，连脚步都放轻了。
与会者多是西装革履、衣着光鲜的学者或官员，他们投来的目光带着礼貌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小姐早已等在酒店大堂，她利落地帮他们办理了相关手续，将他们带到酒店后院一块临时划出的、用于“活态展示”的区域。
这里与酒店内部的奢华格格不入，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旁边还堆着些园艺工具。
“就是这里了。”
林小姐指了指那片空地，“时间紧，只能委屈你们在这里垒灶。
需要什么辅助材料，我尽量协调。”
陈默没说什么，放下行李，走到那片空地中央，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浮土，在指间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
“土性不一样，”他站起身，对周文斌说，“得改方子。”
他打开那包从老家带来的“引子土”，掺入本地的泥土中，又让周文斌去找林小姐协调了些石灰和粗砂。
没有图纸，没有测量工具，陈默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凭借着手感和记忆，开始在这陌生的土地上，重塑那座熟悉的堡垒。
和泥，夯基，砌砖动作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带着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周文斌和闻讯赶来帮忙的酒店两名杂工（被林小姐临时征调）跟着打下手，挥汗如雨。
顾清澜则在一旁，用相机记录着垒灶的过程，这是重要的影像证据。
酒店内部，研讨会按议程进行着。
关于“非遗保护的标准化与创新”、“饮食文化的全球化与在地性”等议题的讨论，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通过同声传译，在各国学者间流转。
那些严谨的学术语言、精美的ppt、详实的数据，构筑着一个属于知识和理论的殿堂。
而后院的水泥地上，一座赭红色的、带着浓郁手工痕迹的土灶，正在一砖一泥地“生长”起来。
它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现代文明现场的、固执的古老符号。
傍晚时分，新灶终于落成。
虽不及老家那座经过烟火浸润的沉稳，但形制已备，静静地蹲在夕阳的余晖里。
陈默再次净手，将带来的老窑砖碎末和特制香料粉末，混入泥浆，仔细地涂抹在灶膛内部。
“明天生火，”他拍了拍沾满泥浆的手，对周文斌说，“用我们带的青冈木。”
夜幕降临，酒店客房内。
周文斌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窗望着楼下远处那片漆黑的后院，心里没底。
“默哥，明天能成吗？
那些大学者，能看懂咱们这土灶？”
陈默靠在床头，擦拭着那把砍骨刀，闻言动作不停。
“火点起来，锅热起来，味道飘起来，”他声音平静，“懂的人，自然就懂了。”
窗外，省城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的橙红，看不见星辰。
只有远处工地塔吊上闪烁的指示灯，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次日，研讨会最后一天。
展示环节安排在下午。
后院临时展示区周围，拉起了简单的隔离带。
一些对“活态展示”感兴趣的学者、记者，以及少数好奇的与会者，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
陈默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却洁净异常的粗布厨师服。
他引燃了从家乡带来的青冈木，火焰在陌生的灶膛里苏醒，开始有些迟疑，随即，便以一种熟悉的、低沉的嗡嗡声稳定燃烧起来。
他今天要做的，依旧简单到极致——炒白菜。
用的是当地最普通的大白菜，调料只有盐、自酿的酱油，以及那几样带来的干制香料。
锅热，油润，菜下锅。
刺啦一声响，白色的水汽混合着食物原始的香气，猛地腾起。
这香气，不如酒店厨房飘出的那般精致复合，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穿透了消毒水和香氛的包围，执拗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有人好奇，有人不解，也有人，如同马未耘一般，微微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从这简单的气味里，品读出万千山河与世代相传的密码。
陈默心无旁骛，专注翻动着锅铲。
周文斌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围观者的反应，手心里全是汗。
就在这时，一个酒店工作人员匆匆走到林小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林小姐的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灶边，对陈默低声道： “陈师傅，会务组刚接到通知，说接到‘群众反映’，质疑我们现场明火操作的安全性和环保性，要求我们立即停止展示。”
周文斌的心猛地一沉。
无形的网，果然也撒到了省城。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默身上。
锅里的白菜，正到了火候最关键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