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隔壁街修路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臻味馆”飘来的复合香料气,那是工业化提纯后的整齐划一,像训练有素的军队。
“烟火人间”的后院,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
土灶的余温未散,混合着昨日那锅奇异鱼汤残留的、已变得极其幽微的气息,以及新晾晒的草药香、还有陈默刚刚捣碎的、带着泥土的野蒜头的辛辣。
几种味道纠缠在一起,不算好闻,却有种活生生的、毛糙的扎实感。
周文斌坐在门槛上,看着巷口那棵老槐树。
树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灰。
他心里也像蒙了一层灰。
检测风波看似过去了,可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黏稠,更无处不在。
他烦躁地抓起一把石子,一颗颗扔向巷子对面的墙壁,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老蔫拿着比他个头还高的大扫帚,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扫着门口巴掌大的一块地。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细碎而固执。
他不是在扫地,像是在划界,用这最原始的方式,宣告着这一亩三分地的归属。
顾清澜在柜台后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声音比平时急促。
账本上的数字并不好看,断供的影响开始显现,一些需要特定食材的招牌菜不得不暂停,老客虽有谅解,但新奇感过去后,生意终究是淡了些。
只有陈默,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
他蹲在土灶旁,手里拿着一块粗砺的磨石,就着盆里的清水,“嚯嚯”地磨着一把厚重的砍骨刀。
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声音,稳定,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他的眼神落在刀刃上,看着卷曲的钢屑被水冲走,看着刃口渐渐显出一道细微却锋利的白线。
他磨的不是刀,是心气。
“默哥,”周文斌终于忍不住,扔掉了手里最后一块石子,声音带着疲惫,“他们就这么算了?
我不信。
那帮孙子,指不定在憋什么坏水。”
磨刀声停了一瞬,又继续响起,节奏不变。
“算不算,由不得他们,也由不得我们。”
陈默的声音混在磨刀声里,有些模糊,“火在灶里,刀在手上,日子总得过。”
“可这日子过得憋屈!”
周文斌猛地站起来,“他们明着不来,暗地里使绊子!
供应商不敢卖给我们,周围的邻居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再这么下去” “那你想怎么着?”
陈默抬起头,看了周文斌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后院那口深井的水面,映着周文斌焦躁的影子,却不起波澜。
“拎着这把刀,去跟他们拼命?”
周文斌噎住了,张了张嘴,颓然坐下。
他当然不能。
磨刀声又响了片刻,终于停了。
陈默将刀提起,对着光看了看刃口,手指轻轻拂过,满意地收起。
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洗磨石和手上的污渍。
“文斌,”他甩着手上的水珠,目光投向巷口,那里,几个穿着“市容管理”制服的人正在对沿街的店铺说着什么,渐渐朝这边走来,“你看那槐树。”
周文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老槐树枝叶稀疏,树皮皲裂,确实没什么看头。
“它立在那儿,多少年了?”
陈默问,不等周文斌回答,自顾自说下去,“风吹,雨打,人砍,车撞,身上都是伤。
可它的根,还扎在土里。”
他转过身,看着周文斌,也看了一眼走过来的顾清澜和老蔫。
“咱们的根,也在这儿。
不在账本上,不在招牌上,在这儿。”
他指了指脚下的青石板,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在你们几个身上。”
市容管理的人到了门口,探头探脑。
为首的是个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个登记夹。
“老板,区里统一规划,整顿街面形象,你们这门口,”他指了指老蔫刚扫干净的地面,又指了指墙根几个腌菜的空坛子,“杂物不能堆放,影响观瞻。
还有这招牌,”他抬头看了看那块朴素的、只写着“烟火人间”四个字的木匾,“太旧了,不符合新标准,要么换新的,要么拆下来清理一下。”
老蔫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嘴唇蠕动了一下,没出声。
周文斌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刚要上前理论,顾清澜轻轻拉了他一下,自己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疏离而客气的笑:“同志,我们知道了,会尽快处理。”
那负责人看了看院内,目光在那座显眼的土灶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讶异,没再多说,在登记夹上划了几笔,走向下一家。
人走了,周文斌一把甩开顾清澜的手:“澜姐!
你跟他们客气什么?
这明显又是找茬!”
“不然呢?”
顾清澜看着他,“跟他们吵?
然后呢?
罚款?
封店?”
她的声音很冷静,“我们现在,就像那棵槐树,硬顶,只会掉叶子,折枝杈。
只要根不断,就有发新芽的时候。”
陈默走到那几个空坛子前,弯腰,将它们一个一个搬起来,不是扔,而是仔细地码放在后院墙根下,挨着那片蒜苗。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块旧木匾,伸出手,用袖子拂去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
“牌子不换。”
他说,语气不容置疑,“旧有旧的味道。
脏了,擦擦就行。”
他走回灶边,引燃了火。
今天不煮汤,他舀出面粉,开始和面。
动作依旧沉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周文斌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在陈默手下逐渐成型的面团,看着灶膛里重新燃起的、稳定而温吞的火苗,胸中的那口浊气,忽然就散了些。
他走过去,拿起另一块面团,学着陈默的样子,沉默地揉捏起来。
老蔫又开始扫地,这次,扫的是整个后院。
顾清澜回到柜台后,算盘珠子的声音,变得和缓了些。
巷口的风还在吹,带着尘土和远处“臻味馆”的香味。
但“烟火人间”的后院里,那刚刚磨利的砍骨刀,那重新燃起的灶火,那沉默揉捏的面团,还有那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固执声响,共同构成了一种无声的语言。
这语言,巷口的风读不懂,那些穿着制服的人也读不懂。
但生活读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