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简陋却意义非凡的晚餐之后,训练基地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温度。沈琋心依旧是那个严苛的“沈教官”,训练场上对慕承骁的要求没有丝毫放松,甚至因为他膝盖的伤刚好,在涉及下肢发力的动作上盯得更紧。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慕承骁偶尔能在她指出错误时,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再是纯粹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某种……类似于“期待”的东西。她依旧会在他完成得好的时候吝于表扬,但那份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沮丧,反而成了他暗自鼓劲的动力。
他膝盖的淤青渐渐散去,身体的酸痛也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变成了某种坚实的习惯。这天晚上,进行完夜间射击训练,其他队员陆续返回宿舍,慕承骁因为加练了几组移动靶,落在了后面。
收拾好装备,他走出射击场,却发现沈琋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训练场边缘的一处小高地上,背对着他,仰头望着夜空。
基地地处郊野,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河低垂,碎钻般的光芒清冷而璀璨。夜风带着凉意,吹动她利落的短发和作训服的衣角,那挺拔的背影在浩瀚星空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孤寂。
慕承骁脚步顿住,没有立刻上前打扰。他看着她,想起她上次提及父亲和童年时,那转瞬即逝的柔软和感伤。他知道,在她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同样仰头望向星空。
“今天的星星很亮。”他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开头,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沈琋心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她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星空,过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站在星空下,一时无话。只有夜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熄灯号角。
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慕承骁看着天边那一条模糊的、如同光带般的银河,忽然轻声开口:“有时候看着这样的星空,会觉得人很渺小,那些觉得过不去的坎,好像也没那么难以逾越了。”
沈琋心侧过头,在星月微弱的光线下看向他。他的侧脸轮廓清晰,眼神很亮,带着一种温和的理解。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慕承骁鼓起勇气,将目光从星空转向她,语气变得更加认真和温柔:“琋心,我知道有些事,可能你不愿意提。但如果你觉得……需要一个听众,我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说出来,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至少……不用一个人扛着。”
沈琋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转回头,重新望向深邃的夜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夜色掩盖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慕承骁能感觉到她周身气息的凝滞。
他知道她在挣扎。那件事,如同一个深埋的伤疤,触碰必然伴随着剧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慕承骁以为她不会开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时,他听到她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
“……赵野。”沈琋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激动的语调都更让人心头发紧,“代号‘赤狐’,是我带的第一批队员里,最优秀的一个。”
慕承骁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她牺牲的战友。
“那次任务,是跨境追捕一伙武装毒枭。”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颗星星上,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从记忆深处剥离出来,“情报显示,他们藏匿在一个边境小镇的废弃工厂里。我们小队负责夜间突袭。”
“行动一开始很顺利,我们成功潜入,分割包围。赵野和我,还有另一名队员,负责清理工厂二楼的控制室。”她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控制室清理完毕,我们准备下楼汇合。就在楼梯拐角……”
她停顿了下来,呼吸明显急促了些,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慕承骁的心也跟着揪紧,他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更近地靠拢了她一步,用身体的存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沈琋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那是痛苦与愧疚交织的冰层。
“……有埋伏。”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个我们之前侦查遗漏的、极其隐蔽的狙击点。子弹……是冲着我来的。”
慕承骁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野……他发现了。”沈琋心的声音陡然沙哑,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他推开了我……”
后面的话,她似乎说不下去了。但那未尽的言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刻在寂静的夜空里。
慕承骁能想象出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幕——危险的预兆,战友毫不犹豫的推开,子弹撕裂肉体的声音,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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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刻她所承受的巨大的冲击、难以置信的恐慌,以及随之而来的、足以将人淹没的负罪感。
“他当场就……”沈琋心的声音哽住了,她猛地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那个“牺牲”的词,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慕承骁看着她强忍悲恸的背影,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发慌。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了她紧攥的、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包裹住她微颤的拳头。
沈琋心身体剧烈地一震,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温暖的力量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魔力,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瞬间的松懈。
“……不是你的错。”慕承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琋心,那是意外,是敌人的狡猾。赵野救你,是他的选择,是他作为战友,最本能也最英勇的选择。他绝不希望看到你一直活在自责里。”
沈琋心猛地转过头,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她看着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保护了你,”慕承骁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因为你值得被保护,是因为你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因为他知道,活着的人,要带着牺牲者的信念,继续走下去,走得更远。”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把沉重的枷锁。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沉重而紧密的联系。
沈琋心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无杂质的疼惜与理解,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传递着力量的手,那强撑了许久的坚硬外壳,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