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周瑾那张虚伪的、带着表演性哀伤的脸,在冰冷的锁屏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条推送标题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刚刚还流淌着微弱暖意和宁静的空间。
【周瑾深夜现身慈善晚宴,深情追忆挚友萧烬,数度哽咽:他就像一颗流星,灿烂短暂却永恒】
“灿烂短暂却永恒”……多么煽情又轻巧的概括,仿佛轻易地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被阴谋切断的人生,包装成了一个可供消费和缅怀的悲情符号。
林辰清晰地感觉到,耳机那头,萧烬所有的声音和存在感,都在这一刻骤然消失。不是通讯中断的机械感,而是一种情绪上的、极其剧烈的抽离。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被强行掐断了电源,一片喧嚣骤然堕入死寂。连那通常能隐约感知到的、属于萧烬灵体的细微能量波动,也仿佛被冻结了。
这种极致的静默,比任何愤怒的咆哮或痛苦的嘶吼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铁,猛地压在了林辰的心口。
他掌心里,那颗星星荧光棒的蓝色微光仍在固执地闪烁着,与屏幕上冰冷的光线和周瑾虚假的脸庞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照。这微弱的光,此刻不仅无法驱散黑暗,反而更像是一种无言的讽刺。
林辰浅棕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视线从屏幕上那令人作呕的标题移开,落回自己掌心那点微光上。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更紧地握住了它,塑料外壳的冰凉触感硌着他的皮肤。
公交车报站声响起,机械而平稳,提示他们目的地到了。
这声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林辰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向后车门。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急促,带着一种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被污染的信息空间的本能。
下车后,晚秋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清晰的凉意,稍稍吹散了车厢内那片刻冻结的沉闷。但耳机里的寂静依旧持续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听觉神经上,甚至比夜市的各种噪音更让他感到不适。
他沿着熟悉的、相对安静的街道快步走着,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下意识地绕了一点路,走向附近一个小公园的僻静角落。那里夜间通常无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需要给萧烬一点时间,或者说,他需要等待萧烬从那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绪冲击中挣扎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安慰是一种他极其不擅长甚至无法理解的行为。他只能选择一种沉默的陪伴,以及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
走到公园深处的一张长椅旁,林辰停了下来。这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余光漫射过来,勉强勾勒出长椅和周围树木的轮廓。他坐下来,将背包放在一边,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耐心地等待着。
掌心的荧光棒光芒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他仍然没有松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耳机里只有极轻微的、仿佛电流空载的嘶嘶声。
就在林辰以为这种寂静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萧烬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那不再是之前回忆往事时的温暖鲜活,也不是教学射击时的兴奋雀跃,更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点戏谑的电子合成音色。
那是一种极其疲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却又淬炼出冰冷坚硬的恨意的声音。每一个电子合成的音节,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流星?」他轻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他当然希望我是流星……最好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不要剩下,才能安心地……踩着我的骨头往上爬。」
林辰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荧光棒光滑的表面。他没有回应,他知道此刻萧烬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对话者,而是一个倾诉的出口。
「慈善晚宴……呵。」萧烬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以前最讨厌这种场合,觉得虚伪,浪费时间。现在倒是如鱼得水……演技也精进了不少,都能当场哽咽了?真是……难为他了。」
那冰冷的讽刺之下,是汹涌的、几乎无法压抑的痛苦和愤怒。林辰能感觉到,那股黑雾般的负面能量似乎又在耳机那头剧烈地翻涌,几乎要透过无形的连接渗透过来。
但紧接着,萧烬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那冰冷的恨意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剧烈痛楚的回忆所覆盖。
「……其实,以前……我们刚组队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遥远的过去,「那会儿又穷又苦,挤在一个破宿舍里,吃泡面都能抢打起来……有一次,我发烧了,没通告也没钱去医院,是他……吭哧吭哧背着我走了好几条街去诊所,路上还一直骂我逞强,但手抓得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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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记忆深海里艰难地打捞上来。
「后来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第一次拿到像样的演出费,我们俩跑去吃了顿火锅,点了满满一桌子肉……他喝多了,抱着我说,烬哥,咱们以后一定要站在最大的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时候他的眼睛,是亮的,是真的……」
声音再次哽住,那并非表演,而是真实的、被背叛和逝去的时光狠狠撕裂的痛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他像是在问林辰,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是越来越多的名利?是张浩那些‘为我好’的规划?还是……他自己心里那头永远喂不饱的野兽?」
「我看到了他的变化……我试图拉过他,吵过,也谈过……但他只是笑着说我想多了,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我以为时间还很多,总有一天他能明白……」
「……可我没想到……他连时间……都不给我。」
最后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承载着千钧之重的绝望和悲伤。
长久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冻结般的死寂,而是充满了无声嘶吼和哀恸的沉默。
林辰依然没有说话。他不懂得如何用言语去安抚这样的创伤。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可靠的容器,承载着从耳机那端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情绪浪潮。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手,那里面的蓝色星光已经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根冰冷的塑料管。
但就在这彻底的黑暗中,他忽然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而轻巧地点击了几下。
然后,他将手机举到耳边。
下一秒,萧烬的灵体猛地一震——
他听到了。
透过耳机,极其轻微地,传来一段旋律。是一段轻柔、舒缓、甚至有些笨拙的钢琴曲调。音符简单,节奏平稳,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和起伏的情感,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几个温暖而坚定的和弦。
这是林辰的世界里,极少数的、能够被他接受并认为具有“安抚”意义的的声音之一。是他自己在感到极端焦虑或难以负荷时,会尝试在脑中构建或聆听的某种规律性的、可预测的声波序列。
他不懂得如何用言语安慰,但他选择了分享这段代表着他内心“安全屋”的旋律。
这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举动,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骤然照进了萧烬那被恨意与痛苦填满的黑暗意识深处。
那翻涌的黑雾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耳机那头,萧烬所有激烈波动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他仿佛能“看”到,在昏暗的公园长椅上,那个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正举着手机,用一种他自己独有的、沉默而笨拙的方式,试图为他构建一个短暂的、不受侵扰的避风港。
那简单重复的钢琴旋律,像清凉的溪水,缓缓流过灼烧的伤口。
许久,许久。
萧烬那冰冷而紧绷的灵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贪婪地汲取着这通过电子信号传递过来的、微不足道却足以救命的宁静。
林辰也一直举着手机,重复播放着那段简短的旋律,直到手机电量提示音低低地响了一声。
他这才放下手臂,旋律停止。
公园里重新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但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那种冰冷而绝望的氛围,却已然悄悄发生了变化。
“……谢谢。”
终于,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沙哑,依旧带着疲惫的痕迹,但那彻骨的寒意和尖锐的恨意,似乎被那简单的旋律磨平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林辰摇了摇头,虽然对方看不见。他重新将荧光棒放回口袋,然后拿起背包,站起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安静,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份沉着的坚定。
走了几步,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恢复了些许他平时的样子,虽然依旧低沉,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不说那些倒胃口的人了……晦气。”他像是强行把那些痛苦的思绪甩开,努力将话题引向别处,“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舞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刻意,但林辰没有戳破。
“其实站在台上,也不总是能看到星海……有时候追光灯太强,打在你脸上,眼前其实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声音……山呼海啸一样。”他慢慢地描述着,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怀念,“那时候就得靠感觉,靠肌肉记忆,还有……靠一点小聪明。”
“我记得有一次巡演,耳返突然出问题了,伴奏听着断断续续的。我就知道要糟……但也不能停啊,底下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他的声音里渐渐找回了一点神采,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我就只能即兴……把副歌部分改成了清唱,还带着观众一起打拍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效果居然炸了!后来好多粉丝都说,那场清唱是绝版经典,天天在网上求音源。”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属于过往荣光的暖意。
“还有一次,唱到一半,不知道哪个粉丝太激动,把个巨大的毛绒玩具扔上台了,正好砸我怀里……我就抱着那熊唱完了后半首,还即兴给它加了段rap,介绍它是我们乐队的新成员……哈哈,当时队友的表情……啧。”
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小故事,通过那经过合成的电子音流淌出来,仿佛带着舞台炙热的温度和台下欢呼的声浪。萧烬似乎彻底沉浸在了这些快乐的回忆里,试图用它们覆盖掉刚才被勾起的痛苦与黑暗。
林辰安静地走着,听着。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无法理解万众欢呼带来的热浪,但他能从萧烬的声音里,捕捉到那种纯粹的、沉浸在热爱中的快乐。那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喧嚣而灿烂的人生。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侧着头,听得格外专注,仿佛通过这些声音,就能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更完整、更立体的萧烬——不仅仅是那个背负仇恨的幽魂,更是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会紧张、会即兴、会抱着毛绒玩具唱歌的、鲜活的人。
快走到公寓楼下时,萧烬的故事正好告一段落。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感慨:
“所以啊……虽然吵是吵了点,累也是真累……但那种感觉……站在台上,所有的光都打在你身上,所有的声音都为你而来……就像……抓住了全世界一样。”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是真的很快乐。”
林辰的脚步在公寓大门前停下。他没有立刻去刷卡,而是抬起头,望向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映照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星的天幕。
他依然无法理解那种快乐。
但他似乎……有点理解了萧烬为何会对那样的过去,如此念念不忘,又如此痛彻心扉。
因为它曾经那样真实而炽热地存在过。
而现在,只剩下他掌心里,那一根已经不再发光的、冰冷的塑料星星,和耳机里,一个同样不再发光、只能依靠回忆取暖的电子音。
就在这时,林辰的手机又轻微震动了一下。
不是新闻推送,而是一条来自监控软件的提醒——他之前设置的、针对张浩公司周边几个特定监控探头的动态捕捉提示。
一条简短的信息显示在屏幕上:
【提示:23:47:12,信标b-4(创新大厦地下车库出口)检测到车牌号[已屏蔽]车辆驶离。行为模式:非工作时间段。】
张浩的车?在这个时间点离开公司?
林辰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刚才因为倾听往事而略微放松的神经重新绷紧。
他立刻将手机屏幕展示给萧烬看。
耳机里,萧烬所有带着怀念的温和情绪也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警觉。
「……哦?」电子合成音微微上扬,充满了危险的意味,「这么晚了,我们敬业的张副总……这是要去哪儿?」
刚才那些温暖的、喧嚣的往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