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桌子边,我就把密令送出去了。那是一根青玉做的小筒,上面刻了七道线,每一道代表一个信使的身份。我亲手用火漆封上,火漆里加了一小块骨头——是昨晚死去的哨兵留下的手指骨。这不是普通的命令,是“血契令”。一旦打开,就说明我们正式进入战时状态,所有收到命令的人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赶到校场集合。
我站在窗前,看见信使跳上岩鹰的背。岩鹰展开翅膀,卷起一阵沙尘,很快飞进天边的云里。那一刻,我的心跳慢了一下。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知道,从现在开始,没有回头路了。
四十里外的古碑已经被封住了。那是一块黑石头,三丈高,表面没有字,但会随着天气变化轻轻震动。据《地纪残卷》记载,它叫“时墟之门”,不是人做的,也不是自然形成的,是很久以前天地裂开后留下来的东西。它不在五行之中,也不受阴阳影响,每三百二十年醒一次。醒来时会放出一种力量,让人说不出话、神志混乱,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上次它醒来,是三百二十年前。那时九大部族还没分裂,还能一起对付它。那一战死了七个大祭司,三个长老用自己的身体和血来布阵,才勉强把它重新封住。可现在,各族早就散了,彼此防备像敌人一样。我能做的,就是在它完全醒来之前,把愿意来的人聚在一起。
我走出屋子,走上校场边的石阶。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祭坛,中间有个裂开的圆圈,据说就是当年封印古碑时留下的痕迹。我们现在清理出来,用来训练和布阵。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沙子和一股像铁锈的味道——这是地下灵脉被搅动的信号。
几支队伍正从不同方向走来。
东林族走在最前面,穿着藤条编的软甲,脚踩树根做的鞋,肩膀上缠着绿色的藤蔓,走路时微微晃动。他们能感应地面的气息,每一步都踩在关键位置,几乎不惊动一点灰尘。带头的是个中年女人,眉心有一颗绿痣,手里拿着一根空心竹杖,那是他们和祖先沟通的工具。
北谷族裹着厚厚的雪貂皮,脸色苍白,呼出的气息带着白雾。他们天生不怕冷,能在极寒中闭气三天不死。他们走路时,脚下会结出薄冰,像踩在雪上不留脚印的幽灵。领头的男人眼睛全白,看不到瞳孔。听说他在冰洞里练了十年,靠听风判断方向。
南沼族最特别,他们不走路。整队人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像是踩在看不见的水上,身子轻轻摇晃。他们穿满是泥的麻衣,耳朵挂着虫壳串成的耳环,嘴里低声哼着没人听得懂的调子。他们的力量来自沼泽深处的“鸣虫王”,靠声音共鸣获取能量。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脚步和心跳对不上——因为他们的心跳不在正常的时间流里。
还有西漠的沙行者,赤脚走在火上也不受伤,皮肤闪着金属光;南岭的影徒,白天也能隐身,只留下模糊影子;东海遗岛的浪语族,说话时喉咙里有海浪声……这些族群,有的曾和我们打过仗,有的连名字都不愿说。但现在,他们都来了。
我没等他们站好就开始说话。
“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大家停下脚步,齐刷刷看向我。有人皱眉,有人冷笑,还有人小声嘀咕:“这就是那个九岁的孩子?让我们听她指挥?”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以前各自为政,出了事自己扛。山塌了,自己挖路;妖兽来了,自己设陷阱;族人生病,自己找药。他们习惯了独立,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决定生死。现在要他们放下成见,听一个还没换牙的孩子发号施令,心里有疑问很正常。
但我不能多解释。
解释只会显得软弱,而软弱在这个时候等于死。
我转身走到中央空地,脱掉鞋,赤脚踩在裂开的地面上。泥土很冷,裂缝里透出淡淡的蓝光——说明地下的灵脉还在运转。我蹲下,右手按地,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古老的符号。指尖划过空气,七道虚影从地上升起,指向八个方向,正是白泽教我的“协同意念法”中的七枢连引阵。
这个阵法不用打斗,也不用符咒,而是让不同的力量找到相同的频率,暂时统一起来。就像七种乐器,声音不一样,调好了也能奏同一首曲子。
我招手,让东林、北谷、南沼三队进阵。
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我立刻启动阵法。灵力从掌心流入地面,顺着地脉传到七个点。三股力量开始交汇——
东林的木系力量像树根一样慢慢延伸,温和持久; 北谷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刺进来,冰冷锋利; 南沼的声音变成波纹,震荡不停,难以捉摸。
三种力量一碰,立刻冲突!
地面炸开两道大缝,一道冒绿烟,一道结黑冰,第三道爬满了透明的小虫卵,不停蠕动。一股反冲力撞向胸口,我闷哼一声,嘴角流出血。
我没退。
反而把手压得更深,任由灵力穿过全身。那种感觉,像同时被火烧、被冰冻、被无数细针扎进经络。我咬紧牙,意识沉下去,像一个弹琴的人,在乱音中找对节奏。
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把呼吸放得很慢,心跳降到每分钟不到十次。然后一点点调整输出的频率。先稳住东林的节奏,让它像老树年轮一样一圈圈扩散;再引导北谷的寒气,不再猛冲,而是像霜降一样缓缓覆盖;最后安抚南沼的声音,把高频震动拉低,变成低沉的嗡嗡声。
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
十分钟里,没人动,也没人说话。连风都停了。
终于,三股力量汇成一股,稳住了。地上的裂缝不再扩大,虫卵干了掉下来,黑冰化成水渗进土里。一道淡金色的光从阵中心升起,虽然弱,但完整。
旁边的人都安静了。
有人低头看自己的手,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力量也能和其他人合在一起;有人看着我,眼神里的轻视变成了震惊;还有几位老人闭上眼,像是想起了某个很久以前的传说——关于一个能统合万族之力的“启言者”。
那天之后,我开始安排训练。
混合编组,每队配一个老队员带队。这些人参加过三百年前的封碑之战,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过时墟之门的可怕。
第一次演练在傍晚。
我设定了模拟场景:古碑松动,放出“失语瘴”,谁吸进去就会慢慢说不出话,产生幻觉,攻击身边的人。任务目标是七支队伍合作推进,在瘴气扩散前完成封印。
命令一下,队伍立刻行动。
但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南沼族习惯“先退后进”。他们觉得真正的进攻要从后退开始,只有让敌人判断错误,才能一击致命。所以当模拟瘴气弹炸开时,他们本能地后退三十步,进入悬浮状态。
可东林族不一样。他们信“迎头痛击”,讲究第一时间压制危险。一看有烟,立刻冲锋,藤蔓缠臂,竹矛在手,直冲中心。
两边节奏不对,差点出大事!
一支竹矛擦着南沼战士的脖子飞过,钉进后面的柱子,还在震动。南沼的反击音波也差点扫中东林的指挥官,要不是他躲得快,当场就得重伤。
我马上敲锣叫停。
所有人僵在原地,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
我没有骂人。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文化、信仰、战斗方式完全不同。他们不是不想配合,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在同一时间行动。
当晚,我把所有人带进共修静室。
这是一间半埋在地下的石屋,墙用七种材料拼成,对应七族的灵力属性。屋里没灯,中间挂着一口铜钟,钟里有一块古碑的碎片——这是唯一能让所有人感知同步的东西。
“坐下。”我说。
没人问,也没人反对。也许是因为白天太危险,也许他们终于明白:如果不能协调,我们都会死。
大家盘腿坐好,围成两圈。我坐在最中间,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眼调整呼吸。
然后,我开始引导“同息律”。
这是一种很老的方法,来自远古时期部落联手对抗灾难时用的。原理简单:当一群人呼吸节奏一致时,神经系统会产生共振,影响情绪、判断,甚至灵力波动。
我先进入深度冥想,心跳和呼吸降到最低。然后用灵力在体内建一条“引息通道”,把自己的呼吸节奏通过地面慢慢传出去。像溪流汇入江河,一圈圈扩散。
一开始,很多人跟不上。
有人喘得太急,有人憋太久,还有人直接睡着了。
我没停。
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整整三个时辰,我一直保持同一个节奏,哪怕额头流血,哪怕灵力快耗尽。
到第二天快天亮时,终于有人自然跟上了。
先是北谷那个盲眼男人,他的呼吸突然变得绵长,和我一样。接着,东林的女首领也跟上了。后来,连最难调的南沼族,也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节奏。
第三天下午,我们再次演练破阵。
这一次,我没说一句话。
只是站在高台,抬手敲响铜钟。
钟声响起的瞬间,七支队伍同时睁眼、起身、列阵、推进。
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
封位、断路、合围,一口气完成。最后收势时,空中残留的符痕连成一张网,自动形成一幅完整的护界图腾——这是只有九大部族真正同心时才会出现的古老印记,意思是“万灵归一”。
静室外,几位守候的长老看到这一幕,全都跪下,泪流满面。
一个白发老人踉跄上前,声音发抖:“孩子……这图腾,我八十年没见过它完整出现了。”
我没回应。
只是看着空中慢慢消失的光影,心里没有一点高兴。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这只是开始。
果然,第二天就有长老来找我。
他是西漠沙行者的族老,叫赫炎,三百年前封碑之战中失去了左臂,现在装的是熔岩做的假肢。他站在我面前,语气沉重:“你说得好听,不改我们的根本。可这么练下去,我们自己的修行会不会变弱?我们的孩子以后还懂不懂唤沙成刃?知不知道怎么在烈日下走三天不喝水?”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改你们的根本。平时怎么练,还怎么练。但执行任务时,必须统一行动。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活命。”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叹气:“你说得对。但你也别忘了,我们这些人不是机器,不是零件,随便就能拼在一起。他们需要时间,也需要信任。”
我点头:“我会给时间。至于信任……我会用结果证明。”
他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走了。
傍晚,我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刚送来的情报报告。
这是留守人员连夜整理的数据,记录了过去三天各队融合度的变化。林与北谷混编组达到92;最低的南沼与西漠也有85。比我预想的快。
风吹过来,有点湿,远处山影模糊,校场的灯一盏盏亮起,像大地睁开的眼睛。
我准备回屋,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但很坚定。
一个人站在我斜后方,声音低却清楚:
“你说,我们真的能守住吗?”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是谁——南沼族的年轻人,叫阿蛰。昨天演练时,他本该后退,但看到东林的一个孩子冲太前,临时改变节奏,硬挡下一记幻影攻击,导致自己灵脉受损,到现在还没好。
我慢慢转身,看着他。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深,映着灯火,也映着不安。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是神,也不是预言家。我不能保证我们会赢,也不能说没人会死。”
他沉默。
我继续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们不试,那就一定会输。古碑不会等我们准备好才开,灾难也不会挑日子来。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配合,都是为了那一刻多争取一分机会。”
风吹动我的衣角。
“也许最后我们还是会失败。也许有人会倒下,也许整座山都会塌。但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还在战斗,希望就没有灭。”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你要相信,你不是一个人在站。”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只是轻轻点头。
我转身要走,又听见他说:
“明天的训练……我想带南沼的新兵参加混编组。”
我停下,笑了。
“好。”
夜更深了。
我回到房间,吹灭灯,躺下闭眼。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临死前的画面——她躺在血泊里,手指艰难指向北方,嘴唇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是时墟之门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她没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被失语瘴夺走了语言,直到死去。
现在,我成了那个必须说出所有话的人。
窗外,星光洒下来,照在院子里的铜钟上。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但至少今晚,我们离“守住”这两个字,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