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在安魂铃上,铜铃静静躺在石龛里,像一件普通的旧物。阳光照过来,它表面泛出一点微弱的光,不明显,却让人觉得有些特别。
我站在高台中央,脚下是八极锁界阵的主控台,由一整块青冥岩雕刻而成。阵纹从脚下向四周延伸,连通七座远处的阵台。刚才结印的手还发热,那种灵力聚集后的灼烧感还在掌心停留,像碰过烫铁一样。
七个阵台都已接通。东岭供能稳定,西漠导流畅通,南渊的符箓就位,北雪刀阵准备完毕。每个节点都传来回应,就像心跳一样同步。这是千年来第一次完整启动八极阵,也是唯一一次真正唤醒全部力量。传说这阵法能镇住天地裂缝、封住邪气、阻断轮回混乱。今天,我们要用它对抗那道曾撕裂天空、吞噬三州生命的“天隙”。
一切就绪。
我没有动,眼睛盯着北方的天空。那里原本的红色裂痕消失了,但空气很紧,像是拉满的弓弦,只差一声响就会崩开。风停了,鸟不飞了,连山里的溪水声也没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仿佛在等什么醒来。
我闭上眼,耳边突然响起白泽临死前的话:“当八极共鸣时,就是它回来的时候。”他倒在血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捏碎骨头。“别让它听见你的心跳……它会顺着声音找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古书残缺,只有几句模糊的话流传下来:“天隙不是天裂,是门开了;八极不是镇压,其实是召唤。”这些话听起来荒唐,可现在站在这里,我却忘不掉它们。
突然,脚下的地面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也不是风吹山摇,而是阵基自己在震。我立刻把手按在地上,五指贴石,用神识探入地下。一瞬间,一股异样的波动冲上手臂,像无数细针扎进经络。我咬牙稳住身体,神识深入阵心——七处节点同时出现异常,频率乱了,节奏不对,绝不是人为操作造成的。
阵法自己动了。
我心里一沉。这座阵从未自主运转过。它需要人驱动、注灵、引符,哪怕一点偏差都要精确控制。现在它竟像有了意识,在没人操控的情况下调动能量。
我站直身子,低声说:“所有人注意,有异常灵压靠近。”
话刚说完,北边的天变了。云层还在,颜色却深了,像被吸走了光。灰白的云慢慢变成暗青色,边缘闪着冷光,像金属。一道光从地平线升起,不是红也不是白,是一种没见过的颜色——紫中带黑,又透出金丝般的纹路,像活的一样蠕动。它缓缓上升,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千万根弦一起震动,却没有清晰的声音。
东岭的裴渊传来消息,声音急促:“灵流反冲!基座撑不住了!”
“启动缓冲阵。”我打断他,“三秒内降压到六成,别硬扛。”
他应了一声,那边的能量很快稳住。我能感觉到东岭的供能恢复平衡。但我还没松口气,西漠又出问题——五个导流队员步伐乱了,半拍延迟,导致地面裂缝中的银光忽明忽暗,通道快断了。
我闭眼,施展“心印通明术”。这门术很耗神,要用神识感知百里内每个人的灵力、情绪和呼吸。我曾因强行使用昏倒三天,醒来时眼睛流血。但现在没得选。
神识散开,像网一样罩住全场。我看到每个人的位置:裴渊坐在东岭主控台前,额头冒汗;西漠五人中有一人脚步虚浮,应该是昨晚没睡好;南渊的墨言正把最后一道封解符贴上石碑;北雪七人已摆好“斩月阵”,刀锋朝天,寒气凝霜。
我把自己的节奏传出去,一下接一下,像敲钟。每推送一次,神识就损耗一分,但我不能停。我要让他们听见我的心跳,跟上我的频率。
几秒后,他们的呼吸慢慢整齐了。
“听我指令。”我说,声音不大,但通过灵讯传遍各阵台,“西翼三人向左半步,脚跟贴缝;剩下两人后退,准备接断流。现在——动。”
他们照做,动作一致,没有迟疑。
地面震动减轻,导流通道重新连接。银光再现,淡蓝色的能量流入主阵。
南渊的墨言问我:“这是什么力量?不像裂天仪。”
我也说不清。它不像攻击,也不像试探,更像……某种东西苏醒前的呼吸。但它带来的压力是真的,压得胸口闷,站都难稳。就像站在火山口,知道危险要来,却不知什么时候爆发。
我抬起手,在空中划出八极阵的轮廓。灵力随手指流动,留下淡淡光痕,最后形成一道淡金色虚影浮在空中,显示七处阵点的连接状态。连线颜色不同:绿是稳定,黄是波动,红是危险。目前东岭绿,西漠由黄转绿,南渊符箓激活成功,只有北雪——那里的线是灰紫色,既不是正常,也没断,像是处在中间状态。
安魂铃轻轻一震,图像更清楚了。
我盯着北雪的灰紫连线,眉头皱紧。北雪刀阵一向最锋利,也最容易失控。前辈说过:“北雪主杀伐,若遇外力干扰,可能反伤持刀者。”现在看,那股未知之力已经在渗透了。
“看阵图。”我对所有人说,“能量走向变了,下一波会从东北切入,目标是中州祖庙的香火阵。”
陈骁喊道:“那我们怎么办?他是要毁掉人间信仰吗?”
我没回答。因为我不知道。香火阵是什么?是百姓对祖先、神明、英灵的敬仰凝聚成的精神场,是维持人世秩序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香火断了,人心就散了,道德崩溃,妖邪横行。如果“它”真想毁这个,那就不是破坏,是要彻底瓦解人类世界。
“按三号预案。”我说,语气平静但清楚,“东阵固守,西翼导流,南枢准备封印符,北雪准备截击。”
命令下达,各阵台迅速响应。混乱在退去,节奏在恢复。这不是靠力量压的,是信任——他们相信我能带他们挺过去。
天边那道光又动了。这次它不再上升,而是横向展开,像一只眼睛慢慢睁开。瞳孔是旋转的混沌,周围绕着许多小符文,那些字谁都不认识,可我却觉得熟悉,好像梦里见过很多次。
我盯着它,手上的印没松。
风彻底停了。衣服都不动。一滴汗从额角滑下,落在衣领上,冰凉。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这时,安魂铃再次震动,不再是轻颤,而是剧烈晃动,发出一声短促却穿透灵魂的“叮”。
那声音不高,却像直接响在脑子里,所有人都顿了一下。
接着,我听见一个声音。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从记忆深处冒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悲伤,带着深深的牵挂。
“孩子……回来吧。”
我全身僵住。
那是我妈的声音。
可她早在二十年前天隙初现那晚就死了,尸骨无存。
我强迫自己冷静,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精神攻击,是敌人攻心。可那个声音又来了,更清楚:
“你为什么阻止我?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我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我清醒。冷汗湿透后背。我不能动摇,一旦心神失守,整个阵法都会崩。
“所有人屏蔽听觉!”我厉声下令,“启用‘无音罩’!不准回应任何外来声音!”
一道道灵光亮起,是隔绝心灵干扰的防护结界。我知道有人会受影响——谁没有牵挂?谁没有遗憾?但现在我们必须像机器一样,成为阵法的一部分,而不是血肉之躯。
就在“无音罩”升起的瞬间,北雪传来一声惨叫。
是赵砚。
他是北雪刀阵的执刀者之一,修为高,性格坚毅,从不在任务中失态。可现在,他的声音充满恐惧和绝望:“娘……你怎么在这里?你说过等我回来的……我说过要带你去看雪莲的……”
我心里一紧,立刻用神识扫过去。只见七人中有三人跪地,双手抱头,嘴里喃喃自语,显然陷入幻象。剩下四人勉强维持阵型,但刀上的寒气弱了。
“切断他们与阵法的连接!”我喝道,“立刻!不然会被拖进心魔境!”
有人犹豫:“可一旦脱离,北雪防线会有缺口!”
“宁可有缺口,也不能全军覆没!”我果断说,“执行命令!”
片刻后,三道灵光熄灭,代表三人被强制退出。与此同时,天上那只“眼”猛然扩张,边缘裂开数道黑痕,像蛛网蔓延。
我知道,它生气了。
或者说,它发现我们识破了它的手段。
地面再次震动,比之前强得多。七处节点同时报警,尤其是南渊,封解符竟然自己烧起来,火是幽绿色,散发腐臭味。
墨言的声音终于慌了:“封印松动!渊底有东西往上顶!”
我深吸一口气,不能再等了。原计划是等它完全现身再启动终极封印,但现在如果不提前出手,恐怕来不及。
“启动‘归墟引’。”我低声宣布。
全场沉默了一瞬。
归墟引,是八极阵最后的手段,也是禁术。它能把七阵之力汇聚一点,制造短暂的空间坍塌,把目标拉进虚无。代价是——施术者必须献祭自己的神魂作为引子,无法回头。
换句话说,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结局。
我没有选择。
我摘下腰间的玉佩,师父留下的唯一东西,上面刻着两个字:“守心”。我把它放在高台边上,然后盘腿坐下,双手放在丹田前,开始念那段从未说出口的咒文。
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伴随着鲜血从嘴角流出。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出现黑色裂纹,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声音,这次她在哭:“别走……求你别走……”
我闭上眼,心里说:“对不起……但我必须走。”
随着咒语推进,七处阵点逐一亮起血光,那是以命换力的标志。东岭的柱子燃起赤焰,西漠的渠水倒流,南渊的碑轰然碎裂,北雪的刀阵如流星坠落……
天地变色。
那只“眼”终于完全睁开,射出一道光,直扑中州祖庙。但在半路,空间扭曲,光线像被揉皱、折叠、吞没。
归墟引生效了。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离身体,一点点融入阵法。疼痛早已超出极限,变成麻木的空虚。我最后看了一眼北方天空,那道光正在消失,像被黑洞吸走。
然后,世界安静了。
当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灰白色的虚空里。没有上下,没有时间,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像星星,又像灯火。
一个身影站在光前。
她穿古老的素白衣裙,长发垂肩,脸看不清,却让我心痛。
“你来了。”她说,声音空灵,“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我点头:“你是最初的守门人。也是……被遗忘的那个。”
她笑了,眼角有泪:“是啊,他们都忘了。当初是我关上天隙,用一生镇压它。后来呢?人们建庙拜新神,写新史书,把我写成叛徒,说我引来灾祸。”
“可你没有。”我说。
“我没有。”她轻声说,“我只是太累了,想回家。”
我沉默很久,终于开口:“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她抬头看我:“你要代替我吗?”
“我已经死了。”我笑了笑,“或者说,正在走向死亡。”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小铃铛——和安魂铃一样,只是更旧,更破。
“拿着吧。”她说,“它是钥匙,也是枷锁。愿你比我坚强。”
我接过铃铛,冰凉。
然后,光灭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高台上,浑身冰冷,呼吸微弱。晨光依旧洒落,安魂铃静静躺在石龛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各阵台陆续传来平安的消息。东岭稳定,西漠通畅,南渊封印完好,北雪正在修复。天上的异象没了,空气恢复正常。
我艰难撑起身子,嘴角还有血。我知道,我活下来了,但代价很大——神魂受损,修为尽失,余生可能再也无法修行。
可我不后悔。
因为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守护。
不是打败敌人,不是消灭邪恶,而是在所有人都忘记的时候,还记得那个孤独守门的人,并愿意接过她的铃铛,站上那座无人问津的高台。
风吹起我的衣角。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