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波动,那声音不是对我说的。
我后退一步,手还按在玉简上。它突然发烫,又迅速变冷,像是被什么东西排斥。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细针顺着经络扎进心口。我知道不能再靠近了。这不是归墟之镜在等我,是在等另一个早已不在的人——那个曾经将玉简交到我手中的女人,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别让它找到你。”可现在,这面镜子却认出了她的气息,而我不该拥有这份联系。
“撤。”我说。
声音不大,但像刀锋划过冰面,清脆、决绝。没人问为什么。他们听到了那个声音,也感觉到了空气里的压迫。那种沉重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灵魂深处被窥视的战栗。李铮最先转身,脚步有点晃。他一向冷静,此刻额角却沁出冷汗,右手死死攥着腰间的短刃,指节泛白。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不属于人间的低语,是沉眠于地底千年的意识苏醒时发出的第一声叹息。
陈骁走在最后,手里握着火雷符,眼睛盯着镜子的方向。他的呼吸很轻,几乎与风同步,可我知道他在强忍恐惧。他曾说过,最怕的不是鬼怪,而是“看不见的东西在看你”。而现在,整面镜子里翻涌的银光就像无数双眼睛睁开,映不出我们的脸,只有一片混沌的虚影,在无声地召唤。
我们沿着黑曜石台阶往上走,背后传来低沉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裂开。脚下的石头开始轻微震颤,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镜面中央浮现出一道人形轮廓,模糊不清,却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旧式护界人长袍,左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我在三年前失去的手臂位置。
阶梯开始塌陷。
一块石头砸在我脚边,碎成几片,溅起的尘埃扑进嘴里,带着铁锈味。我抬头看,顶部镶嵌的晶体一颗接一颗熄灭,原本幽蓝的光源如同星辰陨落,整个空间陷入越来越深的黑暗。这地方要封死了。我加快脚步,嘴里数着步子,七十七步到出口。这是进来前我就记下的数字,每一步都刻在脑海里,像生与死之间的界限。
可走到第六十步时,墙动了。
一道裂缝从中间裂开,无声无息,却比雷鸣更令人胆寒。黑色雾气从中涌出,浓稠如墨,却又轻盈似烟。雾里有影子在动,不是实体,是残留的意识,被禁制困在这里多年。它们没有面孔,没有身体,只有轮廓,像是被时间磨平的记忆残片。可我能感觉到它们的情绪——怨恨、执念、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哀求。
“别看它们的眼睛。”我说。
有人吸了口气。我没回头,知道是谁。是李铮。他曾在十年前误入一座古墓,见过类似的存在。那些亡魂不会主动攻击活人,但只要你对视超过三秒,就会被拉入他们的记忆循环,永远困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曾亲眼看着一名同伴站在原地笑了一整夜,直到精气耗尽,化作干尸倒下。
雾中的影子伸出手,指向我胸口的玉简。它们记得这个东西,也许见过上一个持有者。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雪夜,山巅,一个披着灰袍的女人跪在镜前,将玉简按进自己的心脏,鲜血顺着纹路流淌,渗入镜中。然后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动,说了三个字,但我听不见。
我抬手挡住视线,继续往前跑。台阶越来越窄,最后只剩半边悬在空中。我们贴着墙走,脚底打滑,碎石不断滚落深渊,下方传来遥远的撞击声,却始终听不到回音——那下面,或许根本没有底。
风越来越大,吹得斗篷猎猎作响。陈骁忽然低声道:“它们在说话。”
我没停下,只是问:“说什么?”
“叫你的名字。”他说,“用的是……女声。”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个女人临终前的名字,从未告诉过这支队伍里的任何人。
终于看到洞口的光。
外面风停了,雾散了一半。我们一口气冲出去,直到站在空地上才敢喘气。李铮跪在地上咳嗽,吐出一口黑水。那是蚀灵阵留下的残毒,沾上皮肤会腐蚀经脉,吸入肺腑则会侵蚀神识。我从包里拿出解毒丸给他,他吞下去,脸色慢慢回来,可瞳孔仍有些涣散。
我回头看焚心洞窟。石门正在闭合,最后一点缝隙也被岩石堵死。轰隆一声,整座山体微微震颤,尘土飞扬。那里面的东西,暂时出不来。我们也拿不到它。
但这不是终点。
我在崩塌前顺手掰下一块青铜残片。它卡在岩缝里,一半露在外面,边缘布满铜绿,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现在拿出来,上面刻着三个字:星渊锁。字体古老,笔画间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每个字都在呼吸。旁边还有图案,像是一把钥匙插进山体,下面连着九条线,通向不同方向。线条末端分别标有符号:火焰、铃铛、水波、断剑、枯树、沙漏、眼睛、锁链、空白。
我记得白泽说过一句话。
“星渊锁非门,乃钥也,可启山海遗兵。”
当时我不懂,现在明白了。我们找错了地方。归墟之镜是诱饵,真正的神器藏在别处。而这块残片,就是线索。它不指向某一件兵器,而是九件守护之器的总引信。谁掌握“星渊锁”,谁就能唤醒沉睡于九州各处的远古防御体系——前提是,能通过各自的试炼。
“换方向。”我说,“去南岭深处。”
队伍没说话。他们信我。这是我们并肩作战的第七年,经历十三次生死突围,从未有人质疑我的判断。哪怕这一次,我们失去了归墟之镜的线索,他们也只是默默整理装备,检查符纸与丹药存量。
我们休息两个时辰,补了干粮和水,重新出发。走的是野路,穿过一片枯林。树都死了,枝干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地上没有落叶,只有一层灰白色的粉末,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骨头碾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味,让人头晕。陈骁低声提醒:“小心脚下,这粉有毒,吸多了会幻视。”
我点点头,取出防毒面纱分发下去。
第三天下午,烈日当空,热浪蒸腾。我们在干涸的河床边短暂歇息,饮水时发现水源泛着诡异的淡紫色。李铮蹲下查看,用匕首挑起一点泥浆,轻嗅后皱眉:“死灵泉污染过的水,喝了会梦见死者。”
我们改用储灵囊中的净水符净化后再饮用。
继续前行约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处断崖。崖壁上有凹槽,形状和残片一样。我把残片嵌进去,听见地下有机关转动的声音,像是巨大的齿轮缓缓咬合。崖面裂开,露出一条向下通道。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铁锈味和一丝凉意,拂过脖颈时竟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通道是垂直的,深不见底。风很大,夹着细沙一样的东西,打在脸上疼。我拿出连心索,绑在上方一块稳固的岩石上,另一头系在腰间。绳子够结实,能承受五个人的重量。这是特制的玄蚕丝混合金纹藤编织而成,出自北境老匠人之手,曾撑住过六名修士同时下降三百丈。
“一个个来。”我说,“我先下。”
我抓着绳子往下滑。风越到底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中途有几次差点脱手,但我撑住了。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颤抖,掌心磨破,血渗出来让绳索变得湿滑。我咬牙坚持,终于触到底部坚硬的地面。
站稳后,挥手示意上面放人。陈骁第二个下来,动作利落。接着是李铮、王砚、赵沉舟。最后一个人落地时,绳子断了,挂在上面晃荡。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断裂处焦黑一片,像是被高温瞬间熔断。
“有人剪了?”赵沉舟低声问。
我摇头:“是风里的沙,含蚀金粉。”
众人默然。这种机关设计极为阴毒,专为防止外人返回。一旦进入,便只能向前。
我们面前是一扇石门。门上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只有一圈浮雕,画着九个人站在不同地方,手里举着同一种东西——一个铜铃。每个人的表情各异:有的悲悯,有的坚毅,有的疲惫不堪,唯独手中铜铃始终高举,仿佛托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门开了。
无声无息,仿佛它本就该为我们而开。
里面是个小房间,中央悬浮着一枚铜铃。它不大,比我的手掌稍宽,表面有磨损痕迹,像是被人用了很多年。铃身泛着淡金色光晕,不刺眼,也不暗。墙上有一行字:守者不争,护者无畏,唯童心可执此铃。
我摘下手套。
走近的时候,光晕动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没有急着碰它,而是停下来看着它。这东西认主,不会随便给谁。我想起白泽教过的一句话:“真正能守住东西的,不是最强的人,是最不想伤害别人的人。”
我伸手握住铃。
它落进我手里,没有反抗。光晕绕着手腕转了一圈,然后沉下去。那一刻,我脑子里多了很多信息。这个名字叫九渊安魂铃,能布万灵守御阵,挡住大规模灵力攻击。但它靠使用者的精气支撑,用一次,人就会虚一阵,连续三次可能直接昏迷七日以上。
更重要的是,它不能主动伤人,也无法用于进攻。它的存在意义只有一个:守护。
我知道该怎么用了。
这正是我们现在最缺的东西。之前联络的那些守界人,各自为战,防御薄弱。每逢异域裂缝开启,总有据点失守,伤亡惨重。如果有这个铃,就能在危机来临时撑起一层屏障,争取时间集结援军,甚至逆转局势。
我把它放进符囊。袋子是特制的,用避灵革制成,内衬镇魂丝,能隔绝能量外泄,避免引起其他存在的注意。
“回去。”我说。
我们原路返回。来时的通道变了,部分路段塌了,只能绕行。有一段要从狭窄岩缝挤过去,我走在前面探路。岩壁湿滑,头顶滴水,每一滴落下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某种生物在敲击骨骼。走到一半,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往下坠。我本能抓住旁边的石头,手指抠住缝隙,勉强稳住。碎石簌簌落下,消失在黑暗中。
陈骁立刻蹲下拉我,其他人把绳子递过来。我踩着岩壁借力,终于爬上来。手腕擦破了,有点血。我没管,只是撕下衣角简单包扎。这点伤不算什么,比起三年前失去手臂那次,简直微不足道。
再走一段,看到出口的光。这次是真的到了尽头。我们冲出去,外面是白天,阳光照在脸上。我眯起眼,把符囊紧了紧。阳光落在铜铃所在的位置,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共鸣,像是回应。
接下来几天,我们穿过沼泽边缘,避开巡逻的异兽群。有一次遇到三只夜行蜥,速度快,咬合力强,一口能咬穿铁甲。我们躲进一处废弃石屋,关上门。它们撞了几下,没进来,最后走了。我们在屋里发现一张旧地图,羊皮质地,边缘焦黑,显然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
地图上标着几个点,其中一个写着“井眼”,旁边画了个铃铛符号。
我记下了位置。
当晚宿营时,我独自坐在火堆旁,取出铜铃放在膝盖上。它很安静,不像有力量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心跳一样稳定。我试着输入一点灵力,铃身微微震动,一圈波纹扩散出去,瞬间覆盖整个营地范围。地上的草轻轻摇了一下,又静下来。
这就是万灵守御阵的雏形。
它不能杀人,也不能破敌,但它能护住该护的人。这就够了。
我收起铃,看向南方。
那边还有两件东西没找到。一个是能镇怨的幽冥镜,传说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并将其封印;另一个是白泽留下的万象卷轴,记载着所有未现世神器的位置与使用之法。现在有了安魂铃,再去寻它们,心里踏实了些。
第七天,我们回到北境营地。
守门人站在青铜门前,须发皆白,背脊微驼,却是这片区域最强大的阵法师之一。他看到我第一句话是:“你拿到了?”
我点点头,从符囊里取出铜铃。
他看了一眼,没碰,只是说:“它愿意跟你走,说明你没想用它压人。”
我没说话。
他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不是来当首领的,是来一起守住这条线的。权力从来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不愿再看见孩子死在阵法失效的夜里,不愿再听见母亲抱着尸体哭喊“为什么不拦住那道光”。
当晚,我召集陈骁和李铮。
“准备出发。”我说,“去西岭。”
李铮问:“这次目标是什么?”
我看着他,说:“找一个能让人看清真相的东西。”
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沉默良久。
陈骁终于开口:“你是说……‘心鉴’?”
我点头。
“据说那是一面不存在的镜子,只有在绝对平静的心境下才能显现。照见的不是容貌,而是内心最不愿面对的部分。很多人疯了,因为受不了自己的真实。”
“所以必须我去。”我说,“我已经没什么不敢面对的了。”
李铮低头笑了笑:“那你最好带上足够的安神丹,上次你梦见她之后,三天没合眼。”
我没反驳。
那一夜,我又梦到了那个女人。她在雪中回头,嘴唇微动。这一次,我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话:
“别让他们唤醒‘它’。”
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知道,这场寻找,早已不只是为了守护。
而是阻止一场注定降临的浩劫。
第二天清晨,晨雾未散,我们再次启程。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冰雪的气息。
而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