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挂在天上,照得槐江渡口很热。河面上升起点点水汽,像一层薄雾。工地上的锤子一直在敲石头,声音一下接一下,没停过。
我站在高处,脚下是新挖出来的石阶,边缘还有些粗糙。风吹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低头看下面——昨天这里还是荒地,现在不一样了。地基已经挖好了,横着穿过土地。几个人正用绳子吊着大石头,八个人一起抬,慢慢放进坑里。石头落底时发出“咚”的一声,像是回应他们的努力。
有人在画线,用的是红颜色的浆,笔直地画在地上;有人搬砖,扛在肩上,走得稳;有人和泥,铁锹翻来翻去,泥里闪着一点光,听说加了能让墙更结实的东西。工棚搭了一半,木架子立着,茅草还没铺完。最高的杆子上挂着一面旗,上面画着两个圈套在一起的图案——那是联盟的标志:一边是齿轮和星星咬合,一边写着“归一”两个字。风吹得旗子哗啦响。
我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羊皮封面已经磨得发亮,边角也卷了起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今天的任务:
第一项:哨所地基要完成三成。
第二项:通讯主节点必须今晚连通五个据点。
第三项:训练营报名截止,名单要交到我手上。
这是我昨晚亲手写的,每一行都写得很认真。这不是普通的安排,是我对大家的承诺,也是我对这片土地的承诺。
我走下台阶,脚踩在碎石上咯吱响。每一步都很踏实,像是在确认这地是不是真的属于我们了。乌拓站在墙边,穿着旧皮甲,披着红斗篷,正在指挥几个士兵搬石头。他个子高,背挺得直,脸上有一道从眉毛到下巴的疤,是以前打仗留下的。他看到我来了,点点头,没说话。他的沉默比说话更有分量。
我问他进度怎么样。
他说:“人不够。有两队工匠还没来。”
我问是谁的人。
他说是烈燧部。
我知道这个部族。昨天开会时他们坐在北边,族长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说话慢但语气重。他说修哨所是大家的责任,还当场答应:“明天一早,两队匠人准时到。”
可现在太阳都快到头顶了,人影都没见一个。
我没多说,弯腰捡起一块条石。青灰色,三尺长,百斤重,普通人要两个人抬。我单手托起来,走到基坑边放下。石头落地,扬起一圈灰尘。
我又回去搬第二块。
没人说话。空气好像一下子静住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匠人走出来。他二十出头,穿洗得发白的麻衣,袖口全是泥。他走到石头堆前蹲下,试了试重量,咬牙抬起一角。我走过去,扶住另一边。我们一起把石头搬到坑边。
接着又有一个。
后来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手里的活,加入搬石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两队人骑马赶来,尘土飞扬。带头的人跳下马,单膝跪地:“首领路上遇到山洪,耽误了!人都到了,请责罚!”
我没罚他。只看见他们打开工具箱,铜尺、凿子、符纹笔整整齐齐,都是好东西。我点点头,说:“开始干活吧。”
中午时,地基第一层有了样子。四根柱子的基础已经安好,哨所的骨架出来了。阳光照在新砌的墙上,反射出淡淡的光——那是墙里的防护阵法开始起作用了。
我在树荫下吃饭,一碗糙米,一碟腌菜,一杯凉茶。洛影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湿毛巾。“你今天搬了七块石头。”她说。
“需要的话,明天还能更多。”
她摇头:“不是力气的事。是你做了,别人才跟着做。”
我没说话,但我知道她是对的。这个时候,身份不是靠喊出来的,是靠做事一点点挣来的,就像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垒成墙。
下午我去北坡看通讯设备运到了没有。山路难走,只能一个人通过。陈砚已经在等我,满脸是汗,衣服领子都湿了。他是科技组的负责人,三十岁左右,戴银框眼镜,眼神很锐利。他手里捏着一张运输清单,手指用力到发白。
“零件卡在关口。”他说,“守卫说没有长老签字不能放行。”
我皱眉:“谁当值?”
“苍衡。”
我明白了。苍衡是老派修士,不信机器,觉得电线传话不如玉简靠谱。他曾说过:“电流能传音?我不信。”
我拿出归火使的令牌——一块红色玉牌,正面刻着“执令如归”,背面有火焰纹路。这是联盟给我的临时权力,能管三十天。我撕张纸,写下命令:
“准许科技组物资从北岭关口通行,不用再请示。责任由我承担。”
陈砚接过纸,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岩隼带四个骑兵骑马出发,沿着山路冲出去。
我留在原地,望着山脊。那里有个废弃的观星台,我们要在那里装主节点,连通五个据点,形成三百里内的通讯网。一旦建好,任何地方出事,消息三秒内就能传回来。
这是以前没有的速度。
也是我们现在必须有的速度。
回来时天快黑了。工地上点起篝火,火光照着忙碌的人影。议事厅的灯亮着,窗户透出黄光。我推门进去,里面坐着几个人:洛影、青禾、乌拓、守卷人,还有南境部落的两个代表。
我把今天的事记进册子里。笔尖划在纸上,沙沙响。每一笔都像刻上去的。
我问训练营的情况。
洛影说:“只有十九人报名,不到一半。”
青禾补充:“来的大多是医修和后勤的,战斗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闭上眼,想起昨天一群年轻人围在公告板前,低声说话。有人摇头走了,有人说:“打仗这种事,让别人去吧。”
他们不是怕,是不信。
不信这个联盟能成,不信两种人能合作,不信拼起来的制度能扛住风暴。
我想了想,改了命令。
不再指定人选,改成公开竞选。
赢的人,可以进白泽残卷室,读一段古经。
消息一出,第二天早上就有三十多人补报。有人连夜从十里外赶来,背着包,眼里有光。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白泽残卷是传说中的秘典,哪怕只读一句,也可能学会新本事。
洛影主动负责幻术测试。她会造梦境战场,能考反应和判断。青禾连夜定了体能考核规则,结合灵力和体力,设计了阶梯挑战。
从那天起,我每天早上开短会。
就在工棚前的空地上,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不说废话,只讲三件事:
昨天谁完成了任务,谁没完成,今天要做什么。
有一次我说:“南边两个部族的人一起砌墙,收工前还互相教了两句家乡话。”
有人笑了。
还有一次我说:“有个孩子画了幅画,贴在工棚门口,画的是两个世界的人站在一座桥上。”
大家听着,有人点头,有人不说话,有人悄悄擦眼睛。
那幅画我一直留着。普通宣纸,自己做的颜料。桥是弯的,下面是江,两边站着穿不同衣服的人,但他们手拉着手。落款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阿临,十二岁。
第三天早上,出事了。
警报还没响,但我先发现了问题。监控灵珠的数据有点异常,显示有人在不该去的地方待了很久。紧接着,山海经那边几个战士冲进工地,围住一个技术人员,要抢他手里的记录器。
那人叫裴言,科技组的数据员,平时不爱说话,总戴着耳机记数据。这时他靠着墙,双手护住胸前的机器,脸色发白。
“你们没权看!”他喊。
“偷拍灵阵核心,该当何罪!”对方吼。
乌拓带人赶到,拦在中间。他一手按刀,扫视全场:“都停下!等裁决者来。”
我过去时,两边已经对峙,气氛很紧。
我让所有人安静,调出监控画面。回放三次,慢慢看。
只见裴言确实在拍,但他拍的是接口位置——灵力导管和金属线连接的地方,并不是符文核心。镜头停最久的是电流仪的数据面板。
我问他为什么。
他喘着气说:“我在做供电实验。要知道灵压什么时候最强,才能调变压器频率。不然系统会炸。”
我把画面给大家看,一帧一帧解释清楚。
然后提议设“透明日”。
每五天开放一次工地,双方都能派人来看,有问题当场提。科技组讲原理,山海经讲阵法,互相学,互相监督。
当晚,我让陈砚讲课。
他站在前面,背后投影出电路图和灵脉对比图。他讲科技怎么帮灵力传导——怎么用线圈放大信号,怎么用晶格存能量。
一些老修士听得认真,甚至拿竹简记笔记。一位白发阵法师举手问:“如果用雷符当电源,能不能带动你们的‘基站’?”
陈砚答:“可以,但要改接口,不然会反噬。”
两人当场讨论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两边的人开始混着干活。三人一组,至少有一个科技人员、一个修士、一个普通工人。第一天还不熟,动作慢;到第三天,已经有小组能独立完成一段墙的符文和线路安装。
但新问题又来了。
有人开始糊弄。
一份进度表写“墙体完成七成”,我去一看,才垒了一半。砖松,泥没干,符文也不清楚。
另一份说巡逻队每天查三次,我查值班本,发现有两天根本没人去南岭隘口。那里可是上次灵潮突破的地方!
我立刻宣布实行双轨核查。
每个报告除了负责人签字,还得对方阵营一人确认。
科技组的活,要乌拓或他指定的人签字;山海经的事,要陈砚看过才算。
我还定下规矩:三次造假,取消资源优先权。断水、断粮、断材料,严重的赶出营地。
第一周就抓到一队虚报巡逻次数的。名单贴在公告栏,全联盟都看到了。带头的是个老兵,打过不少仗,现在却因偷懒丢了脸。他当众撕掉自己的功勋带,说:“我对不起兄弟们。”
之后没人敢乱填了。
第五天,苍脊山脉南麓又出现灵压波动。
警报响了,系统自动上报。这次反应快多了。我让人回放全过程,发现从预警到关闭通道,只用了三个半时辰。上次同样的情况,花了十二个时辰。
我把所有人叫到地图前,指着投影说:“这不是最好,但进步了。”
有人问:“值得吗?花这么多力气,就为省几个时辰?”
我看他,是个年轻战士,眼里有疑惑。
我说:“我们不是为了省时间,是为了让人活着。”
“上次十二个时辰,死了十七人。这次三个半时辰,没人死。你说值不值?”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下令把这次写进训练教材,作为第一个成功案例存档。还在哨所外墙刻下一句话:
“第一次成功阻截。”
石匠用凿子一点点刻,每一笔都很深。风吹雨打也不会消失。
到了第七天,各项工作都有进展。
地基完成四成,钢筋混凝土和灵石混合的技术稳定运行;通讯主节点试运行成功,五个据点全部连通,语音延迟不到两息;训练营初选定了,三十七人进入考核,其中有六个原来是拒绝报名的战士。
乌拓主动提出加强夜间巡逻,亲自带队值前半夜。岩隼带队完成两次物资运送,穿过险谷,安全回来。陈砚的技术组开始教山海经的学徒用终端,第一批十人已能独立操作。
洛影来找我,说想在训练中加入协同幻境演练。她叫它“共感场”——让不同背景的人在同一个梦里合作,打破隔阂。
青禾说医修组愿意共建药站,药材共享,配方互授,治疗记录联网。
守卷人没说话,但我看见他在《界律典》旁边写了句话,用布盖住了。那本书他随身带着,记载古老盟约。我不问,也不看。有些秘密,时间到了自然会知道。
我每天还是去工地,翻册子,开短会。
太阳照常升起,锤子声一直没停。
今天我站在新建的了望台上,木梯还没固定,踩上去有点晃。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还有远处孩子的笑声。他们在下游玩水,不懂战争是什么。
我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划掉已完成的任务。
一项项,一笔笔,像在清理欠下的债。
册子最后一页写着明天的安排:
地基浇筑推进到五成。
主节点压力测试,模拟最大负载。
训练营首轮淘汰,公布前十名。
举行首次双轨评审会,公开质询进度。
远处有人跑来,手里挥着一张纸。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被风吹散了,只能听清几个字:“……成功了……连上了……五个点全都……”
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太阳还在天上,锤子还在敲石头。
而我们,在这片土地上,一步一步,建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