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训练场边上,天还没亮,风吹得衣服贴在背上。脚下的土是昨天晚上翻过的,踩上去软软的,有点湿。
陈岩走过来,脚步很轻,但让人感觉很稳。他穿着旧皮甲,肩上有些地方已经磨白了。他手里拿着一卷用布包着的册子,边角都磨毛了。
“新人名册清好了。”他说,“二十三个孩子,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五。”
他把册子递给我。
我没接,只是点点头。
我不看名字。我看人。名字没用,打起仗来没人喊你叫什么。重要的是,刀砍过来时你敢不敢挡,队友倒下时你能不能顶上去。这些事,名单上写不出来。
陈岩也没坚持,把册子收进怀里。他站在我旁边,看着训练场。旗杆插在南坡边上,红旗还没展开。
苏葵从帐篷里走出来,肩上搭着湿毛巾,水珠顺着手指滴在地上。她穿粗布衣服,袖子卷到胳膊肘,脸上刚洗过,还有点红。头发没干,在风里轻轻晃。
“场地扫过了,旗子也插好了。”她说,“孩子们吃完饭,已经在南坡列队。”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的意思:他们还是孩子。
我知道。
七岁的孩子本该在家听妈妈讲故事,不是拿木剑。十五岁的少年本该去上学,不是来这里学怎么活命。
可现在没得选。
我往南坡走。每一步都陷进土里,像是地也在拉住我。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没去拨开。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心会疼。
南坡不高,能看清远处。孩子们站成两排,歪歪扭扭。有人低头看鞋,有人东张西望。有个男孩一直搓手,指甲缝里还有昨晚吃饭留下的米粒。
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
膝盖压进泥里,凉气往上冒。
地上有块小石头,我捡起来,在地上画了个三角形。
“这是三角突击阵。”我把石头放在三个角上,“你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角。”
一个女孩小声问:“中间呢?”
她站在第二排左边,辫子扎歪了,眼睛却很亮。
“没有中间。”我说,“最强的不站中心,最敢拼的才站那里。”
风停了,树叶也不响了。
我又说:“坏人还会来。我不能一直守着你们。”
说完没人动。
因为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失去。等他们懂了,就不会这么安静。
那个搓手的男孩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他腿有点抖,但他举起木剑,举在身侧。姿势不对,手腕太紧,重心靠后,一看就没练过。可他的背挺得很直。
我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
灰尘飞起来,在阳光下像小星星。
“今天第一课,格挡和闪避。”
我脱掉外袍,只穿黑色练功服。这衣服陪我走过七个冬天,打过十七次仗。袖口和领口都磨坏了。
陈岩递来一根木棍,我接住。
有点轻,但能用。真打仗时,哪有趁手的武器,只有想活的心。
“谁先上?”
没人回答。
我扫了一圈,点了右边最高的少年。
他愣了一下,提棍冲上来。动作快,但用力太猛,没控制住,打偏了,差点摔倒。
“停。”我说。
他喘着气站好,脸红了。
“你打的是空气,不是敌人。”我走近,“听风声,听呼吸。敌人不会告诉你他往哪边打,但他动手前,身体会先动。”
我又说:“你刚才光用手臂发力,肩膀没松,腰没转。这样打三次你就没力气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咬了咬牙。
“再来。”
这次我让他慢慢做。他挥棍时,我用木棍碰他手腕。
“这里要松,别硬顶。力量从脚上来,经过腿、腰、肩,最后到手。卡在手腕就白费力气。”
他又试了三次。
第一次还是僵;第二次好一点,有了节奏;第三次终于稳了,收势干净,呼吸也匀了。
我点头。“记住这个感觉。”
接着叫下一个。
十个孩子轮流练了一遍。有人打空,有人摔跤。一个小女孩被打中膝盖,蹲在地上没哭,抬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九岁那年的自己。
我也被人扫倒过,膝盖磕出血,混着灰变成褐色。没人扶我,我只能自己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不起来,下一棍就会打在头上。
我走过去,伸手拉她。
她抓住我,借力站起来。手掌粗糙,有点热。
“不是要你赢,是要你会站起来。”
她点头,握紧木剑,重新站好。
太阳升到头顶时,每个人都练了两轮。
衣服全湿了,有人开始喘,脚步也不稳。但他们还在撑。
这不是练身体,是练意志。
我让陈岩和苏葵进帐篷开会。
帐篷小,三个人坐下很挤。桌上铺着一张纸,是我昨晚画的组织结构图。墨还没干,线条很多,像一张网。
“训练部、情报组、外联司、后勤营。”我指着四个部分,“每个部门设负责人,轮流值班。”
陈岩盯着图看了很久,眉头皱着。
“老兄弟们会说这是搞官样。”他开口,“以前我们靠情义,不是靠规矩。”
“情义救不了命。”我说,“上次伏击战,要是没提前知道敌军改路,我们死一半都不够。是谁报的信?是北线巡逻的小伍。他发现马蹄印不对,跑二十里山路送消息。他算什么级别?没编制,没记录,差点被当成逃兵抓了。”
帐篷里静下来。
苏葵轻声说:“还得编教材。不能光靠嘴讲,很多人不识字,记不住。”
“我已经开始写了。”我说,“一页讲一个动作,配图画。先用炭笔画,有油墨了再印。”
陈岩点头。“那就定规矩。从今天起,训练归训练,打仗归打仗。不能再谁想上就上,结果连配合都没有。”
散会后,我在训练场门口找了一块平石头。
灰色石板,表面光滑,像天生的碑。
苏葵拿来刻刀,铁做的,是从战场废墟里捡的。
我拿着刀,一笔一笔刻下白泽教我的话:
“智者不恃勇,勇者必有谋。”
每一划都很深,像是要把这几个字打进地里。
刻完最后一个字,天快黑了。
晚霞没了,天一点点黑下来。
晚饭后,大家点了篝火。
火苗跳着,照在脸上一闪一闪。我请几个老兵讲故事。
独臂老兵坐在火边,右袖空着。他喝口水,慢慢说:“三年前那次埋伏,情报组提前两天发现敌军绕后,我们才有时间设陷阱。那天要是晚一个时辰,全队都得死在谷底。”
他顿了顿,看向孩子们:“你们现在练的‘断墙伏击法’,就是那次活下来的兄弟总结的。”
补给姑娘接着说:“去年水源被人下药,死了三个兄弟。要是当时有人专门巡水,就不会出事。”
她声音不大,但听着扎心。
火光闪动,很多人低着头。
我知道他们在想那些没回来的人。
我说:“从明天起,训练部试行三个月,我亲自带。其他部门先设联络员,慢慢建。”
我又说:“以后用积分制。巡逻一次一分,帮人包扎一分,学会一个阵型两分。积分够了,可以换装备,也能优先参战。”
有人问:“小孩也能参战?”
是个年轻队员,语气不太信。
“能。”我说,“但必须达标。不合格的继续练。战场上不管几岁,只看你能不能完成任务。”
那一夜,营地特别安静。
第二天晚上,我组织第一次联合演练。
模拟敌人袭击,十人一组,新老搭配。任务是警戒、疏散村民模型、反击。
我在高台上看。
月光照着训练场,像撒了层霜。
第三组由一个十二岁女孩带队。她叫阿禾,平时不多话,但动作准,反应快。
她没急着冲,先派人上坡看情况,利用地形观察“敌军”动向。发现主攻方向后,立刻带人退到断墙后埋伏。
等“敌人”走了一半,她下令出击。
五个人同时扔出响铃石,清脆的声音打乱对方节奏;剩下五个从侧面包抄,动作一致,配合得好,很快打赢。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
没多余动作,没慌乱逃跑,干脆利落。
天亮前,我宣布第三组是当天最好的小组。
“以后每月评‘守护之星’。”我说,“不限年龄,不限资历,只看表现。”
当晚,很多人围在火堆旁改笔记。
有个孩子用炭笔在破布上画地形图,一边画一边念:“高地看得远,但容易被发现……背阳坡适合埋伏,但不好撤退……”
我坐在角落的木箱上,翻开本子,写了一行字:
九岁那年,我只想活下去。现在,我想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合上本子,抬头看天。
银河横跨天空,星星很多,像钉住了这片土地的命运。
训练场那边还亮着灯。
我走过去,坐在台阶上。
一个男孩在练格挡,一遍又一遍,手臂发抖也不停。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一棵小树在风里摇。
我看着他。
风吹过营地,旗帜哗啦响。
他终于停下,坐下来喘气,汗从额头流下,滴到鼻尖。他看见我,想站起来。
“坐着。”我说。
他没动。
远处传来口令。
“预备——”
孩子们齐声答:“到!”
声音稚嫩,但坚定。
我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
灯还亮着。
我知道,这灯不会轻易灭。
因为黑夜里走太久的人,一旦见过光,就再也受不了黑暗。
他们会想办法,把光传下去。
就像当年白泽教我那样。
我记得那天他也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根很旧的木棍。
他说:“你不一定要最强,但你要成为别人能依靠的人。”
我没问他为什么选我。
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我曾经也是那个夜里独自练剑的孩子。
现在,轮到我去点亮别人的路。
风又吹起来。
吹过营地,吹过旗帜,吹过每一个还没睡的人。
石碑上的字在月光下泛着光:
“智者不恃勇,勇者必有谋。”
这不是教训,是承诺。
我们不是为了报仇而战,也不是为了权力而聚。
我们是为了让这些孩子将来能走在阳光下,不用藏刀,不用半夜赶路。
让他们能笑着走进学堂,能牵着喜欢的人走过春天的田野,能在下雨时安心躲在屋檐下读书。
哪怕这条路要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我也愿意。
因为我知道——
每一个举起木剑的孩子,心里都有一把没出鞘的希望。
我要做的,就是教会他们怎么拔出来,并且,永远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