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股子味儿,混着从窗户缝溜进来的、带着凉气的早晨空气,成了病房里独有的清醒剂。陈默躺在病床上,眼皮抖了几下,慢慢睁开。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累和乱七八糟的梦里头挣扎出来,跟差点淹死的人终于浮上水面差不多。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挤进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画出些明明暗暗的光影。身上每块肉都在又酸又疼地抗议,肩膀和胸口包着的地方一阵阵抽着疼,可最要命的还是脑子深处那种被掏空以后的虚脱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堵得慌——好像有啥冰凉沉甸甸的东西,赖在意识最底下不走了。
他稍微歪了歪头,看见旁边床上苏媛还睡着,脸白生生的,不过喘气挺匀乎。赵振刚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所有迹象都表明,最悬乎的那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姜云死了。
这个念头清清楚楚地冒出来,可没带来半点轻松。反倒像块更大更沉的石头,地一下砸在了心口上。
一闭上眼,昨晚上废墟里的那些画面就自己往外蹦:姜云那张拧巴疯了的脸、不要命的嚎叫、最后那下狠绝的自杀、还有那双没了神采之前、死死冻着冲天怨气和某种邪门解脱感的空眼珠子。
这些画面又尖利又清楚。
可紧接着,另一套更碎、但带着扎骨头寒气的影像,跟鬼影似的叠了上来——那是他通过共感,从姜云精神碎片里抓到的、属于姜云的过去:
大冬天深更半夜,被扔在福利院石头台阶上、襁褓里小娃娃要断气似的哭;黑乎乎的走廊里,被大孩子推来搡去抢吃的时,那双小眼睛里闪着的害怕和没辙;黢黑的地下室里,缩在墙角、只能听自个儿心跳的、没边没沿的孤单和绝望
还有那个穿黑大衣、朝他伸手的高个子身影。在那个被全世界扔了的孩子眼里,那只手,在那一刻,代表的不是火坑,而是唯一的、歪歪扭扭的救命稻草。
陈默的心猛地抽抽了一下。
他从来没想过可怜姜云。那个靠吃别人恐惧找乐子、拿人命不当回事的食怨者,死一百回都不多。他干的那些事儿,说都说不完。
可是当那些装着天大痛苦的童年碎片,跟昨晚上那个疯癫吓人的凶手样子摞到一块的时候,一种特别别扭、让人浑身不得劲的情绪,悄悄冒了头。
那不是原谅,更不是可怜。而是一种因为多少明白点儿啥,才生出来的、更沉的寒意和难受。
要是姜云没被扔了呢?要是他在福利院得了哪怕一丁点真心的暖和呢?要是那个雪夜,朝他伸手的不是那个把他推进更黑深渊的,而是个真好人他这一辈子,会不会是另一个样?
这念头就闪了一下,可憋得陈默差点喘不上气。
恶,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是天生就这样,跟某些治不好的毛病似的?还是后来让人硬生生拧巴成这样的,在那没完没了的痛苦和绝望的烂泥地里,开出来的恶毒花?
姜云绝对是个魔鬼。可他变成魔鬼的这条路,打头起,好像就铺满了冰碴子和背叛。那个所谓的和拜影教,不过是利用了这片早就荒了的心地,种下了最毒的种,又精心伺候成了他们想要的怪物。
那这么说,真正的,是姜云这个最后拿刀杀人的?还是那个递给他刀、还教他怎么杀人的主?又或者是最早弄出那片的、所有冰冰冷没心肝的人和事?
陈默想起了自个儿。一样是孤儿,一样有普通人没有的共感能耐,一样被卷进拜影教的大阴谋里头。要不是在孤儿院碰上了虽然严厉可心善的老院长,要不是后来遇着了周五爷、清尘道长、苏媛、赵队这些愿意拉他一把、帮他的人自个儿今天,又会走到哪一步?会不会在哪个绝望的岔路口,也让哪个黑心货了,变成另一个?
这么一想,他后脊梁直冒冷气。
他抬手,轻轻按在胸口。那儿,贴着肉,是那枚变得温乎平和的琉璃珠。这从古代灵官那儿传下来、代表着守护和干净的老物件,跟姜云那吃人恐惧的邪术,一比简直天上地下。灵官的力量,是从心疼世人受苦、想护着大伙儿的心来的;可食怨者的能耐,是靠抢别人痛苦、沉迷里头得来的。
力量本身,可能没啥绝对的好坏,可用力量的那颗心,决定了最后走到的是亮堂地方还是无底洞。
姜云选了无底洞,还把自个儿的选怪到全世界头上,说人家都假惺惺。他拿别人的害怕填自个儿心里那个大窟窿,却不知道那窟窿越填越大,最后把啥都吞了,连他自己也没剩下。
(第四节:未尽的道路)
病房门轻轻推开,李雯拿着几份检查单子进来,看陈默醒了,松了口气,小声说:感觉咋样?赵队刚眯着。
陈默摇了摇头,意思自个儿没事,嗓子哑着:外头都咋样了?
现场收拾得差不多了,证据正分析呢。姜云的尸首也拉回去了,得做详细的解剖。李雯停了一下,语气沉沉的,不过照初步看,他那种自杀的法子太绝了,可能留不下啥有用的生物信息。那个黑玉佩也碎成渣了,能量反应全没了。
这些都在料想之中。拜影教办事,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
陈默默默点了点头。他本来也没指望能从姜云尸首上找到直插要害的线索。真正的线头,可能早就埋在那段惨兮兮的过去和最后疯疯癫癫的遗言里头了。
苏教授情况稳住了,就是精神气和元气耗得太狠,得好好养着。李雯又补了一句。
陈默看向还在睡的苏媛,心里头一暖,又有点过意不去。每回遇着危险,她都二话不说站他旁边,把心力都快耗干了。这份一块儿拼命的情分,是他在这条黑道上走,最要紧的支撑之一。
他的眼神又定住了。
姜云这出悲剧,是得琢磨琢磨,可这不是停下不走的理由。恶的根子可能弯弯绕绕说不清,可对付眼前这明摆着的恶,护住那些可能被害的无辜人,是刻不容缓的事儿。
拜影教还在暗地里蹲着,、、这些谜团跟大片黑云似的,罩在前头路上。姜云不过是这黑云底下的一颗子,他这一死,不但没让事情完了,可能反倒把更吓人的一章给掀开了。
陈默轻轻攥紧了拳头。身上没劲儿和精神上的累还在,可一种更清楚、更坚定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得变得更强,不光是能耐上,心劲儿上也得硬实。他得搞明白自个儿的身世谜团,得把拜影教的阴谋彻底搅黄,得拦住更多冒出来。
这条路,指定不好走,可他绝不回头。
窗户外的日头,慢慢亮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