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胡小虎。
书房里安静极了,连墙上那座老式摆钟的“滴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阳光透过窗户,在厚厚的地毯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几粒微尘在光柱中上下飞舞。
顾晓晓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偷偷看了一眼胡小虎,又飞快地低下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小虎哥怎么敢这么说?首长问的是宝贝,是人参和蜂蜜,他怎么扯到人上去了?这这不是答非所问吗?万一首长生气了怎么办?
胡小虎自己心里也打着鼓。
他刚刚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当他看到眼前这位老人,看到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看到他书桌上那只普通的搪瓷杯时,他脑子里那些准备好的、关于产品功效、关于长白山物产丰富的说辞,突然就觉得特别苍白,特别没意思。
他想起了厂里那些工人的脸,想起了万胜利和柳夏,想起了那些在黑土地上挣扎求生,却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乡亲们。
他觉得,只有这句话,才是他心里最想说的,也是最应该说的。
赌一把!
他已经从鬼门关前闯过一次,还在乎再赌一次吗?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老人脸上的笑容,从微微一凝,又慢慢地舒展开来,那笑容比刚才更加温和,也更加意味深长。
“好一个‘人民’。”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小口。
“小同志,你这个说法,很新鲜。”老人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到胡小虎身上,“那你说说,你说的这个‘宝贝’,他们现在怎么样啊?他们需要什么啊?”
来了!
胡小虎心里一紧,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对方没有生气,反而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在长白山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一幕幕,迅速在脑海中组织起来。
他不再紧张,也不再害怕,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奉承话,也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他亲眼所见的现实。
“报告首长,我说的这个‘宝贝’,他们现在过得还很苦。”
胡小虎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只有在黑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沉重。
“我插队的地方,叫团结生产队。那地方,山多地少,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是冬天。乡亲们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拼死拼活干一年,交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勉强糊个口。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给老二,补丁摞补丁。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面,更别提肉了。”
“就拿我们厂来说吧,厂里一百多个工人,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农民和家属。他们为什么愿意来我这个小破厂?不是因为我给的工资有多高,而是因为在我们厂,他们每个月能拿到二十几块钱,能吃上饱饭!就这么简单!”
“您问他们需要什么?”胡小虎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他们需要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吃饱肚子,穿暖衣服,能让孩子上得起学,能让家里老人病了有钱看的机会!”
“我们长白山,有的是好东西。漫山遍野的药材,森林里的野物,河里的鱼虾这些都是宝贝!但以前,这些宝贝就只是山里的东西,换不来钱,变不成乡亲们锅里的米,身上的衣。”
“我办这个厂,最初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不想再饿肚子了。后来,我发现,我不仅能让自己吃饱,还能让更多的人吃饱。我把山里的东西收上来,加工成产品,卖到外面去,换成钱,再把钱发给工人。工人们有了钱,就能买粮食,买布,日子就好过了。这就是我们厂现在在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所以,我觉得,长白山最大的宝贝,是那些愿意相信我,愿意跟着我一起干,想用自己双手改变命运的人。只要他们还在,只要他们的这股劲儿还在,那我们长白山,就永远有挖不完的‘宝贝’!”
一番话说完,胡小虎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
他偷偷看了一眼老人,发现老人正靠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考。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胡小虎的心,又悬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是不是太直白了?这种话,在这样的场合说,合适吗?
旁边的顾晓晓,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她从来没见过胡小虎这个样子,也从来没听过他说这些话。她只觉得,今天的小虎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又让她无比崇拜的光芒。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光。
“产、学、研、用,四位一体。”老人慢慢地说道,“刘建军这个想法,很好。钱振华他们搞研究,你们搞生产,医院搞临床,形成一个闭环。这路子,走得对。”
他话锋一转,看着胡小虎。
“但是,光有这个闭环,还不够。”
“你刚才说,你们的宝贝,是人。那你这个闭环里,是不是还少了一环?”
胡小虎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首长,您的意思是”
“你们的产品,效果很好。陈老头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是天大的功劳。这样的好东西,应该用在更多需要它的人身上。”老人说道,“不仅是给那些为革命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志用,更要让那些建设在一线的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那些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普通人,也能用得上,用得起。”
老人拿起桌上那份刘建军送来的临床报告,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你们的厂子,要扩大生产。不光是为了这个‘特供’,更是为了广大的‘人民’。”
“我给你一个任务。”老人看着胡小虎,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去以后,你们那个‘特殊生物制品研发与应用中心’,除了要研究怎么把药效变得更好,还要研究一个东西。”
“研究什么?”胡小虎下意识地追问。
老人嘴角微微一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研究怎么把成本,给我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