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夏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地下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买一个厂子?
这四个字,对于万胜利和顾晓晓来说,简直比“黑瞎子沟里有山神爷”还要离奇。
万胜利第一个没忍住,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此刻写满了茫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厂厂子?柳夏,你没发烧吧?咱们买那玩意儿干啥?那不都是国家的吗?咱们几个泥腿子知青,买厂子?这不是白天说梦话吗?”
他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这个弯。在他朴素的观念里,厂子,那是跟公社、县政府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庞然大物。他们这几个人,偷偷摸摸在山里搞点山货,已经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现在居然要去碰“厂子”这种东西?这不是耗子给猫当三陪,找死吗?
顾晓晓的反应则完全不同,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种发现了新玩具、新大陆的兴奋。
“买厂子?哇!柳夏姐,你这个想法也太厉害了吧!”她一把抓住柳夏的胳膊,激动地晃着,“我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厂子,那我们不就成厂长了?胡小虎是厂长,万胜利是副厂长!我和柳夏姐管财务!天哪,那我们以后不是想生产什么就生产什么?我们生产皮大衣!生产雪花膏!生产自行车!”
小姑娘的想象力瞬间就飞到了天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敞亮的厂长办公室里,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工人,桌上摆着最新款的化妆品,楼下停着一排崭新的自行车。
万胜利听得直翻白眼:“你个丫头片子,想得倒美!还厂长呢?我看是进去当囚长!咱们这钱,来路正不正,自个儿心里没数吗?拿着这钱去买厂子,人家一问,钱哪儿来的?你怎么说?说咱们在山里挖了个金矿啊?”
“我”顾晓晓被问住了,兴奋的劲头一下子就泄了大半。
是啊,钱的来源,是他们最大的死穴。
胡小虎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柳夏,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震惊,比万胜利和顾晓晓加起来还要强烈。
因为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柳夏这句话背后,那石破天惊的野心和远见。
万胜利想的是安全,顾晓晓想的是享受,而他自己,想的是如何让钱“活”起来。可他的思路,还停留在“投资”,比如多买点稀缺物资,等时机倒卖出去,赚取差价。这本质上,还是“投机倒把”的范畴,还是见不得光的。
但柳夏,她想的,是“洗白”。
是彻底地,从根子上,把他们从“黑户”变成“合法户”。
她想的,是给他们这艘在黑暗中航行了太久的走私船,买一个正规的、可以光明正大停靠在任何港口的牌照!
我操,这娘们儿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胡小虎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他一直以为自己够大胆,够有想法了,可跟柳夏这一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只知道埋头拉磨的驴,而柳夏,已经抬头看到了几百里外的风口。
“柳夏,你继续说。”胡小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沉稳。
他这一开口,争吵的万胜利和顾晓晓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柳夏。在这个四人小团体里,胡小虎是绝对的核心,而柳夏,则是那个能在关键时刻,为胡小虎指明方向的“军师”。
柳夏见胡小虎听进去了,心里也有了底。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咱们现在的处境,看着是安全了,但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第一,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五千块钱,是咱们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藏着,怕丢,怕被发现。花,又不敢大手大脚地花。这笔钱,已经成了咱们的负担。”
“第二,高考虽然恢复了,我和晓晓也在拼命复习。但是,就算我们考上了,我们能一辈子不回来吗?我们的根,好像已经扎在这里了。而且,就算我们考上大学,毕业了,分配工作,一个月又能挣多少钱?三十?四十?过惯了现在这种吃穿不愁,甚至可以说是富裕的日子,我们还回得去吗?”
她这番话,问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回不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两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一个馒头就能拼命的穷知青了。他们的胃,他们的心,都被这长白山里的富饶,养刁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柳夏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几支擦得锃亮的三八大盖,又扫过那台嗡嗡作响的缝纫机,最后落在了胡小虎身上。
“小虎,你的手艺,胜利的力气,晓晓的采药本事,还有我这点缝缝补补的能耐,这些,才是咱们真正的财富。钱,花完了就没了。但咱们的本事,不会丢。可是,咱们的这些本事,现在都是‘黑’的。小虎做的钢针,王木匠说比德国货还好,能解决正式工编制,可咱们敢去吗?不敢。咱们的皮货,做工再好,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卖,赚点辛苦钱。咱们挖的人参、药材,价值连城,却只能被黑市贩子压价。为什么?因为咱们没有‘身份’!”
!“所以,我想,我们必须把这笔钱,变成我们的‘身份’。一个厂子,哪怕是个半死不活的、没人要的破厂子,只要它有那个‘集体企业’或者‘国营企业’的壳子,它就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皮货,挂在厂子的名下,变成‘某某服装厂’的产品。我们可以把挖来的药材,变成‘某某制药厂’的原料。甚至,小虎你的钢针技术,也可以变成厂里的‘技术革新’。到时候,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光明的,合法的。我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再也不用怕工商公安来查!”
柳夏一口气说完,整个地下室,安静得能听到煤油灯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万胜利的嘴巴,从刚才就没合上过,他愣愣地看着柳夏,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但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天书里,好像藏着什么了不得的道理。
顾晓晓则是彻底被柳夏描绘的蓝图给征服了,她的小脸通红,攥着拳头,恨不得现在就冲下山,去当她的“顾厂长”。
胡小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他走到柳夏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一缕乱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柳夏,”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想过没有,买一个厂子,需要多少钱?五千块,够吗?买了厂子,我们懂怎么经营吗?那些工人,会听我们几个毛头小子的吗?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我们有人脉吗?这些,都是要命的问题。”
他没有被冲昏头脑,而是立刻就指出了这个计划里,最致命的几个环节。
柳夏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想过。所以,我才说,买一个‘半死不活’的、‘没人要’的破厂子。这样的厂子,才便宜。甚至,可能根本不用我们买,只要我们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给原来的工人发工资,说不定公社那边,还会倒贴我们一点。至于经营和人脉,这就要靠你了,小虎。我相信,只要路子走对了,这些问题,你一定有办法解决。”
她对胡小虎,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胡小虎沉默了。
他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脑子,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疯狂地分析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风险,巨大。大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连带着这五千块钱和他们四个人的小命,一起赔进去。
但机遇,也同样巨大。
如果真能成功,他们就将完成一次鲤鱼跳龙门式的蜕变。从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跃成为能在阳光下行走的“人”。
这诱惑,太大了。
他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胜利,晓晓,”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这件事,不是儿戏。一旦决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你们想清楚,是愿意继续守着这五千块钱,在山里过安稳富足的小日子,还是愿意跟我,跟柳夏,出去闯一闯,赌一个更大的未来?”
万胜利看着胡小虎,又看了看柳夏,他那简单的脑子里,想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他知道一点,跟着胡小虎,总没错。从饿肚子闯山,到发现要塞,再到赚大钱,哪一次,不是胡小虎带着他闯出来的?
他一拍胸脯,瓮声瓮气地说:“小虎,你咋说,我咋干!上刀山下火海,我憨牛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你兄弟!”
顾晓晓也用力地点头:“我也跟你们一起!当厂长,多威风啊!我才不要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胡小虎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他的目光,最后回到了柳夏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好!”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那就干他娘的一票!”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守林人,而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
“这件事,得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就是要摸清楚情况。”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
“明天,我下山一趟。我得去问问王木匠,这县里,甚至公社里,到底有没有柳夏说的那种‘半死不活’的厂子。这年头,一个厂子,到底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