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东那双眯着的眼睛在胡小虎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屋里打牌的吵嚷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这个穿着破棉袄、满身风雪的不速之客身上。
“胡小虎?”王卫东歪着头,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玩味,“团结生产队的?我好像有点印象。去年在招待所,你小子病得跟快死了一样,怎么着,现在缓过来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子京城顽主特有的懒散和轻慢,没把胡小虎当回事。
胡小虎心里一点也不恼。他知道,想跟这种人搭上话,就得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还得放得恰到好处。太卑微了,人家看不起你;太硬气了,人家懒得搭理你。
“哎哟,东哥您这记性!是我是我!”胡小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那笑容热情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快步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这是他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在公社小卖部买的,专门用来开路的。
他麻利地抽出一根,双手递到王卫东嘴边,另一只手已经划着了火柴,凑上去给点着。
“东哥,抽这个,抽这个。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哪敢忘了您啊。上次要不是在招待所听您聊那些北京城里的新鲜事,我这心里都快憋出毛病了。”胡小虎一边说着,一边又给旁边几个看牌的知青散了一圈烟。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几个知青接过烟,脸上的警惕也缓和了不少。
王卫东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微微皱了皱眉,但胡小虎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他心里舒坦了不少。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行了,别来这套虚的。大雪天跑我们这儿来,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就滚蛋,别耽误我们打牌。”
胡小虎心里一乐,对方这么说,就代表有戏。最怕的就是人家不咸不淡,把你当空气。
“瞧您说的,东哥,没事我哪敢来叨扰您啊。”胡小虎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出一口白气,身子微微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东哥,这不是想您了嘛,顺便给您带了点我们山里自己弄的土特产,尝个鲜。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那个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屋里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除了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嘴里都能淡出鸟来。“土特产”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胡小虎不紧不慢地打开油纸包,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烟熏和咸香的鱼味,瞬间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嘶——”
屋里响起一片吸口水的声音。
只见油纸上,躺着三条巴掌大小的鱼干。那鱼干通体金黄,鱼肉的纹理清晰可见,上面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光泽,一看就是用好鱼、好手艺做出来的。跟供销社卖的那种又黑又硬、死咸死咸的咸鱼干,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这这是鱼干?”一个离得近的知青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哥们儿,你们生产队还分这个?”
“分个屁!”胡小虎嘿嘿一笑,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这是我们哥俩自己弄的。我们现在不去队里上工了,申请去山里守林子了。这玩意儿,就是在山里一个深水潭子里弄的,运气好,那潭子里的鱼又多又肥。我们自己琢磨着法子晒的,味道还行。”
他这番话,信息量很大。既解释了鱼的来源,又不动声色地炫耀了自己“有本事”,还点明了自己现在是“自由人”,不受生产队管束。
王卫东的眼睛也亮了。他也是识货的人,一看这鱼干的品相,就知道是好东西。他掐了烟,伸手从油纸上捏起一条,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股子鲜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守林子?”王卫东挑了挑眉毛,重新打量起胡小虎,“我听说你们团结队那个黑瞎子沟,不是闹鬼吗?你们俩小子胆子够肥的啊。
“嗨,饿死鬼比真鬼可怕多了。”胡小虎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在队里挣不上工分,天天被人戳脊梁骨,还不如去山里碰碰运气。这不,还真让我们碰上了。”
他这副样子,既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自得,正好符合一个走投无路后意外发现宝藏的穷小子的形象。
王卫东没再说话,他把那条鱼干掰了一小块,扔进嘴里。
他慢慢地嚼着,眼睛越睁越大。
这鱼干,咸淡适中,没有一丝土腥味。入口之后,先是烟熏的焦香,然后是鱼肉本身的鲜甜,越嚼越香,口感紧实又有嚼劲,一点也不柴。吃完之后,嘴里还留着一股回甘。
“好东西!”王卫东忍不住赞了一句。他家里条件好,在北京也吃过不少好玩意儿,但这鱼干的味道,确实独特。
“东哥,您要是喜欢,这几条就留着下酒。”胡小虎连忙说道。
王卫东瞥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大半条鱼干用油纸小心地包好,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对那几个还在眼巴巴看着的牌友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都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那几个人虽然眼馋,但也不敢跟王卫东抢,只好悻悻地重新开始打牌,只是心思明显已经不在牌上了。
王卫东站起身,朝胡小虎扬了扬下巴:“你,跟我出来一下。”
胡小虎心里一喜,知道自己这块敲门砖,算是砸对地方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知青点。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王卫东领着胡小虎,走到一处背风的墙角。
“说吧,你小子到底想干嘛?”王卫东开门见山,他可不信胡小虎冒着这么大的雪跑二十多里路,就是为了给自己送几条鱼干。
“东哥,您是明白人,我也不跟您绕弯子了。”胡小虎搓了搓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不瞒您说,这鱼我们那儿还有不少。我们哥俩也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我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换点钱,或者换点粮票啥的。这大冬天的,山里冷,就指着这点东西换点棉花、换口热乎的了。”
他话说得很实在,把自己摆在一个急于变现的弱者位置上。
“换钱?”王卫东嗤笑一声,“你小子想得倒美。现在集市上抓投机倒把抓得多严,你敢去卖?被民兵抓住,你这鱼没收了不说,还得拉去批斗。”
“所以我才来找您啊,东哥!”胡小虎一脸的诚恳和仰仗,“我记得,去年在招待所,听您提过一嘴,说您有个表叔,在县供销社您看,您路子广,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小弟指条明路?”
他小心翼翼地把话递了过去,眼睛紧紧地盯着王卫东的反应。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要是王卫东否认,或者直接拒绝,那他今天就白跑一趟了。
王卫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胡小虎连这个都记着了。这事可大可小,他表叔确实在供销社管采购,也确实会私下里收一些山货,但这都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
他沉默了半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胡小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现在不能再逼了,得给对方留足考虑的空间。
“东哥,您别误会。”胡小虎赶紧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这事要是让您为难,您就当我没说。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是北京出来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您要是不方便,我我再想别的辙。”
他以退为进,把“北京老乡”这个身份抬了出来,又表现出自己的“懂事”,不强人所难。
王卫东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但一脸风霜、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胡小虎,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这鱼干确实是好东西,比供销社收购的那些强多了。要是货源真像这小子说的那么足,拿去孝敬表叔,或者自己倒手卖给县里那些干部,绝对能赚一笔。对他来说,这就是个无本的买卖,动动嘴皮子的事,风险都在胡小虎身上。
而且,胡小虎这小子看起来挺上道,会来事。收下他,以后在山里,说不定还有能用得着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王卫东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你这鱼干,还有多少?”他终于开口了。
胡小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强压住激动,故作沉吟地说:“这个具体的数不好说,得看运气。但隔三差五弄个十斤八斤的,应该问题不大。要是东哥您这边要得多,我们哥俩就多下点力气。”
他没有把话说满,留了余地。
“十斤八斤”王卫东咂摸了一下这个数字,点了点头,“行吧。这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等我消息。成不成,我过几天给你个信儿。”
“哎!好嘞!谢谢东哥!太谢谢您了!”胡小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想去握王卫东的手,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一个劲儿地鞠躬。
“行了,别整这些没用的。”王卫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记住,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从你嘴里漏出去半个字,别说换钱了,我让你在山里都待不下去,明白吗?”
“明白!明白!东哥您放心,我嘴严着呢!”胡小虎拍着胸脯保证。
看着胡小虎千恩万谢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风雪里,王卫东摸了摸口袋里那包鱼干,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转身走回知青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件事,给自己捞到最大的好处。
而胡小虎,顶着风雪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浑身冻得像冰棍,但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他知道,他们秘密营生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已经成功迈出去了。接下来,就是等待。
他攥紧了拳头,感受着口袋里那几个被汗水浸湿的硬币,这是他最后的家当。他赌赢了。
从今天起,那片地下湖里的鱼,将不再仅仅是食物,它们将变成钱,变成票,变成他们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资本。
他加快了脚步,他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万胜利。他们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