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队长刘铁柱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办公桌后面，黑着一张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那双小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像鹰一样盯着地上的两个人。
胡小虎和万胜利被安排坐在两条长凳上。队里的赤脚医生正在给万胜利处理脚上的伤口，用盐水一冲，疼得万胜利龇牙咧嘴，眼泪都快下来了。
胡小虎则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苞米面糊糊，狼吞虎咽地喝着。他喝得又急又快，一半都洒在了破烂的衣服上，看上去就像是饿死鬼投胎。
办公室里挤满了人，队委会的几个干部，民兵排长赵大炮，还有几个爱看热闹的社员代表，都杵在那儿，一声不吭，气氛压抑得吓人。
刘铁柱把烟锅在桌子上“梆梆”地磕了两下，把烟灰磕掉，然后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又干又硬：“胡小虎。”
胡小虎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嘴边还沾着黄色的糊糊，一脸茫然地看着刘铁柱：“刘刘队长。”
“说说吧。”刘铁柱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这几天，你们俩，死哪儿去了？”
来了！
胡小虎心里一凛，知道正戏开场了。他放下碗，酝酿了一下情绪，眼睛瞬间就红了。
“队长”他刚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我们我们错了我们不该不听劝，非要往黑瞎子沟里钻”
他这么一开头，旁边的万胜利立刻领会了精神，抱着自己受伤的脚，“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脑袋：“我该死！我嘴馋！要不是我想进山弄点野味，小虎也不会跟着我遭这个罪”
两人一个说，一个哭，配合得天衣无缝。比奇中蚊枉 已发布嶵芯章劫
刘铁柱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有些不耐烦：“行了！别嚎了！说正事！到底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要是有半句假话”
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威胁，谁都看得懂。
胡小虎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们早就编好的故事。
“队长，是这么回事。那天就是下大雨的前一天，我们俩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就合计着，进山看看能不能打只兔子，或者挖点野菜啥的。我们知道队里不让进黑瞎子沟，可可当时真是饿昏了头，就觉得那里面东西多”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刘铁柱的脸色。刘铁柱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们俩就钻进去了。刚开始还行，走了没多远，天就阴了。我们想回来，可可就在沟里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出来的路。然后，就开始下大雨，那雨大的，跟天漏了似的。”
胡小虎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
“雨一大，山洪就下来了，那水‘轰隆’一下就冲过来了，跟打雷一样！我们俩吓坏了，拼了命地往高处跑。就在这时候，胜利他他脚下一滑，就从一个坡上滚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万胜利。万胜利非常配合地打了个哆嗦，脸煞白煞白的。
“我赶紧下去找他，发现他掉进一个坑里，那坑不深，像是个塌了的山洞口。我把他拉上来，他的脚就已经扭了，走不了路。那时候山洪眼看就要漫上来了，我们俩没办法，只能躲进那个小山洞里。”
“山洞？”刘铁柱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样的山洞？”
“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洞，队长，也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胡小虎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也就一张床那么大，“里面又黑又潮，我们就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轰隆隆的水声，吓得一动不敢动。”
“你们在里面待了几天？”
“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胡小虎摇了摇头，一脸的迷茫，“洞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我们就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带的两个馒头，第一天就泡烂了，吃完了。后面后面就只能喝洞里渗下来的泥水饿得实在不行了，我就出去，在洞口附近，扒点树皮啃”
他说着，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有几根手指头还被划破了，血肉模糊。
“我们就靠着那个，硬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外面的水声小了，我才敢爬出去看看。一看，雨停了，水也退了。我就背着胜利，一点一点往外走。我们也不知道方向，就在山里瞎转，就想着，只要能走出去就行后来后来就碰到赵排长他们了。”
故事讲完了。
整个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万胜利压抑的抽泣声。
这个故事，胡小虎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被问到的地方，他都想好了怎么回答。故事的核心就是：倒霉。他们就是两个饿昏了头、不守纪律，结果被天灾困住的倒霉蛋。这个理由，最淳朴，也最容易让人相信。
刘铁柱沉默了很久，他那双小眼睛在胡小虎和万胜利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分辨他们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才又开口，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掉进去的那个山洞，在黑瞎子沟的哪个位置？还能找到吗？”
胡小虎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队长，我们我们真不知道。当时天黑雨大的，又是滚下去的，后来出来也是瞎走，那山里头都一个样，现在让我们回去找，打死我们也找不着了。”
这个回答，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死无对证，才是最安全的。
刘铁柱又盯着他看了半天，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胡小t虎的眼神坦然又无辜，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恐惧，看不出任何破绽。
“行了。”刘铁柱终于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一些，“赵大炮，你带人去找过没有？”
一直没说话的赵大炮赶紧上前一步：“报告队长，我们接到消息就组织人手，在黑瞎子沟附近找了好几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看着。后来雨下大了，山洪把路都冲断了，就没法再往里走了。他们说的这个情况，跟我们遇到的差不多。”
赵大炮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铁柱心里的那点怀疑，也消散了大半。毕竟，这两个小子失踪是事实，被找到时那副惨样也是事实，山里发大水更是事实。把这些串联起来，胡小虎的说法，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布袋，扔给胡小虎：“这里面是五斤苞米面，队里给你们的。先拿回去，好好养几天。胜利的脚，让赤脚医生每天去给换药。”
胡小虎抱着那个布袋，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这回是真的。他哽咽着说：“谢谢队长谢谢队长”
刘铁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次算你们命大，没死在山里。再有下一次，谁再敢不守纪律，私自进山，出了事，队里可就不管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我们再也不敢了！”胡小虎和万胜利连忙点头哈腰地保证。
“滚吧。”
得到特赦令，胡小虎赶紧扶起万胜利，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队部办公室。
当他们走出大院，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一刻，胡小虎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知道，这一关，他们总算是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