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正月刚过,周家村的柳枝就抽出了嫩芽。顾家院子里,顾青在工坊门口移栽了两株梅树——一株红梅,一株白梅,取“阴阳调和”之意。苏婉说,等承志、承业长大了,正好一人守一株。
承业是腊月里出生的,比哥哥承志小两岁。这孩子胎里就活泼,出生时哭声震天,接生婆笑说“是个将来要闯四方的”。
果然,满月后便显露出与哥哥截然不同的性子:承志沉静,爱盯着光影、器物出神;承业好动,小手总想抓点什么,尤其对父亲工坊里那些叮当作响的工具感兴趣。
这日,顾青正在工坊里给承志讲“柔火”的心法。四岁的承志盘腿坐在小凳上,似懂非懂地听着,眼睛却盯着地炉里将熄未熄的炭火——那些暗红色的光点在他瞳仁里跳跃,仿佛有生命。
“火有魂。”顾青轻声道,“猛火伤器,文火养器,真正的匠人要懂得与火魂对话。”
承志忽然问:“爹,火魂会说话吗?”
“不用耳朵听,要用心听。”顾青指指胸口,“就像你听风的声音、看水的流动。”
工坊外传来马蹄声。少顷,常延宗派来的亲兵又至,这回带的不是木匣,而是一个密封的锡筒。
“将军说,此物务必亲手交予顾师傅。阅后即焚。”
顾青接过锡筒,入手颇沉。亲兵行礼后匆匆离去,显然不愿多留。
回到内室,顾青用匕首撬开锡封。筒内是几页泛黄发脆的皮纸,边缘有烧灼痕迹,显是从某部册子上硬撕下来的。纸上绘着海图——不是中原常见的“禹贡图”,而是标着古怪符号、陌生海岸线的异域图。
苏婉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航海图?”
最上一页的角落,有一行模糊的蒙文注释。苏婉幼时随父亲学过些蒙文,勉强辨认:“至正……二十三年……水师副万户……奉旨寻……火鸦屿……”
“火鸦屿!”顾青心跳加速。这正是郑和下西洋时证实存在、并带回“赫多罗”样本的那个海外奇岛!
往下翻,第二页画着一座岛屿的详图。岛形如展翅火鸦,东侧标注“沸泉”,西侧标注“黑林”,中央山麓处画了一个醒目的旋涡标记,旁注汉字:“神木生处,逢甲子现。”
第三页最惊人。那是一幅“神木”的剖面图,树干中空,纹理如人脑回沟,旁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解说。苏婉细辨,断续读出:“……此木名‘赫多罗’,生于地火与海气交汇处……伐后需以‘阴阳双焰’处理……可封存记忆……然每甲子方得成材一株……”
顾青与苏婉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
原来元朝早就在寻找“赫多罗”木!甚至可能已经成功获取过!这些残图,或许就是当年那支探险队留下的记录。而“每甲子方得成材一株”,解释了为何此木如此罕见——六十年才长成一棵可用之材!
最后一页是跋语,字迹潦草,似在仓促中写成:
“是木通灵,非凡器可载。吾等采得三株,一株献于大都,一株海难沉没,最后一株……藏于金陵古窑。然此木有灵,非其时不见,非其人不出。后世若得此图,当知天命有归,莫强求,莫妄用。至正二十八年冬,匠隐子绝笔。”
“匠隐子!”苏婉惊呼,“是老窖石刻的那个匠隐子!”
顾青握纸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一切早有串联——匠隐子不仅是前朝大匠,更是元朝寻找“赫多罗”木的亲历者!他在城破前将最后一株奇木藏于金陵古窑,又将线索刻于周家村老窖、留于这海图残页……
“古窑……”顾青喃喃道,“就是‘东三九,北十五’的那个古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喧哗声。
顾青迅速将皮纸卷起,塞入怀中。苏婉会意,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三个锦衣人,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穿靛蓝绸衫,腰悬玉牌,身后跟着两个魁梧随从。男子笑容可掬,拱手道:“可是顾青山顾师傅当面?在下姓吴,在应天府衙当差。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相请。”
“吴管事请讲。”顾青不动声色。
“是这样。”
吴管事笑得更殷勤,“我家大人要在栖霞山修建一处别院,想请金陵最好的匠人主持。听闻顾师傅御前扬名,技艺超群,尤其擅长处理特殊木石。大人说了,只要顾师傅愿意出山,酬金翻倍,日后工部的差事也好说话。”
顾青心中警铃大作。栖霞山别院?擅长处理特殊木石?这分明是投石问路!
“承蒙贵上抬爱。”顾青拱手,“只是青山新立家业,幼子尚在襁褓,实在无法远赴栖霞山。且青山技艺粗浅,只会些日常木石活计,恐难当大任。”
吴管事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光:“顾师傅过谦了。常将军那柄家传宝刀的修复,可不是‘日常活计’啊。我家大人对顾师傅的‘柔火’心法,可是慕名已久。”
连常延宗修刀的事都知道!顾青心头更沉。
“机缘巧合罢了。”他依旧推辞,“吴管事请回吧。栖霞山的工程,金陵能工巧匠甚多,定有比青山更合适的人选。”
吴管事盯着顾青看了片刻,忽然一笑:“既如此,也不强求。不过我家大人爱才,说过‘来日方长’。顾师傅若改了主意,随时可到府衙寻我。”
说罢,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那背影,却透着某种志在必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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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顾青将皮纸在烛火上点燃。火苗舔舐着六百年前的秘密,化作青烟消散。但图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已刻在他脑中。
苏婉抱着熟睡的承业,轻声道:“他们盯上你了。”
“不止是我。”顾青目光沉静,“是盯上了所有可能知晓‘赫多罗’秘密的人。匠隐子、常将军、郑司制……这条线上的每个人,都在某种注视之下。”
“那我们……”
“按原计划。”顾青斩钉截铁,“开春后,我去十五里铺古窑探查。但目的不是取木——那株‘赫多罗’若真有灵,不到时机强取必遭反噬。我要做的是确认位置,然后彻底封存线索,让这个秘密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沉入水底。”
“那承志、承业他们……”
“教他们技艺,传他们理念,但关于‘赫多罗’的具体秘密,不到乱世、不到大才,绝不透露。”顾青看向熟睡的两个儿子,“我们要留给后人的,不是一棵奇木,而是一套能应对任何材料的匠学思想,一种能在任何时代守护文明火种的精神。”
苏婉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却带着笑:“就像你曾祖父他们十七人立誓时那样。”
“对。”
窗外春夜静谧,星河低垂。
顾青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取出那卷郑隐所赠的顾明渊绢册。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他之前就感觉到有异物,但一直未敢强行拆解。
今夜,他小心翼翼地用薄刃划开绢页边缘。
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滑出。
展开,是一幅手绘的星图——但不同于寻常星图,这幅图上,十七颗主星被特别标出,每颗星旁写着一个姓氏:顾、郑、鲁、沈、林、陈、吴、周、王、李、赵、孙、钱、刘、朱、杨、徐。
星图下方有一行小字:
“凤凰山誓,星火十七。各镇一方,代代不移。此图所示,乃十七支传承隐脉之大概方位。若逢巨变,可按图寻盟。然非族灭脉绝之危,不可轻动。守夜人,当耐得住最深的夜。——顾明渊手制,至元十九年。”
顾青的手指抚过那些姓氏。
十七个家族,十七簇星火,散落在华夏大地上,默默守护了三个朝代。而如今,还在燃烧的,还有几盏?
他将丝帛仔细收好,与那些拓文、笔记放在一处。
这些,才是真正的家族遗产——不是具体的奇物秘法,而是一条脉络,一种精神,一份跨越时空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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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赵砚的信到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简短,只有八个字,墨迹淋漓,似在疾书中写成:
“山雨欲来,蛰伏待机。”
顾青将信纸在烛上点燃。
火光明灭间,他仿佛看到一幅漫长的画卷正在眼前展开——从洪武十年到遥远的未来,顾氏一族将经历无数山雨,但每一次,都会有人记得“蛰伏待机”,都会有人在最深的长夜里,护住那簇不灭的星火。
工坊里,承志不知何时醒了,自己爬下小床,走到地炉边,静静看着残余的炭火。
顾青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爹。”承志仰起小脸,“火魂睡着了。”
“嗯,它在休息。”顾青轻声道,“等需要的时候,它会再醒过来。”
“什么时候需要?”
“当有人需要光的时候。”
承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手,虚虚地拢住一缕将散的热气。
那一刻,顾青仿佛看到了六百年后——在某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顾氏的子孙也会这样伸出手,拢住一缕微光,然后将其传递下去。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第200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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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顾青山个人篇章圆满落幕。从1368年那个逃离战火的少年,到1377年北平御前救场的匠人,再到1380年春于周家村奠定家族基业的守夜人——他完成了从一个匠户到一族之源的蜕变。
他埋下了秘密,确立了家训,开启了传承。而历史的车轮即将加速——下一卷,我们将跨越二十余年,直接进入永乐年间,通过顾承志(陆脉)、顾承业(海脉)兄弟的视角,见证顾氏家族在宏大时代浪潮中的第一次分蘖与成长。
明朝最波澜壮阔的篇章即将展开,而顾氏一族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敬请期待第三卷:《风浪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