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离金陵城南门十里，沿官道行至一处岔路，拐入乡间土径，半里外便是那处院落。
深秋的晨雾未散，田垄上霜白一片。顾青山与苏婉共乘一辆雇来的青篷驴车，牙人骑马在前引路。苏婉怀中抱着裹得严实的承志，孩子睡着了，小脸暖融融地贴着她胸口。
“到了，就是这里！”
驴车停在一堵青砖围墙前。院门是旧式的对开木门，黑漆斑驳，铜环却擦得锃亮。推门进去，是个方正的前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厢两间，西边是灶屋和杂物间。房子显然空置不久，梁柱完好，窗纸也新糊过。
但顾青山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院子东北角——那里有一口用青石板盖着的窖口，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风格确是前元常见的样式。
“这就是那老窖？”顾青山问。
牙人忙不迭点头：“是是，原主说这窖冬暖夏凉，从前是用来存冰的。您下去瞧瞧？”
窖口石板颇重，顾青山与牙人合力才挪开一角。一股干燥微凉的气息涌出，并无霉腐味。点了油灯顺着石阶下去，窖深约一丈五尺，宽有两丈见方，四壁用青砖砌得严丝合缝，顶上呈拱形，结构稳固。
油灯光晕摇曳，照亮窖壁。
顾青山的呼吸微微一滞。
就在正对阶梯的那面墙上，离地约四尺高处，竟刻着几行字和一幅简图！刻痕深深，覆着经年的尘灰，但字形仍可辨认——是汉字，却夹杂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
他举灯凑近。
文字分三段。第一段是四句似诗非诗的话：
“火非火，寒非寒，阴阳交处见真颜。
柔克刚，缓胜急，九转回环一线牵。
心若静，手自稳，薪尽火传续百年。
莫贪烈，莫求速，自然之道在平衡。”
第二段是一幅图：画的是一个炉膛的剖面，火焰被分成了内外三层，最内层标注“心火温”，中间层“中火煅”，最外层“外火养”。旁边还有小字注解，可惜大半已风化剥落，只剩只言片语：“……双焰相生……”“……金石可柔……”
第三段字迹最潦草，似是匆匆补记：
“至正二十八年秋，大都将破，余埋器于此窖。此法乃师门‘双生火’秘要，惜未竟全功。后世有缘者得之，当知火候之妙，不在猛而在久，不在外而在内。若遇‘赫’字物，慎用此法，切记切记。——匠隐子留笔”
顾青山的手微微一颤。
“赫”字物！
他几乎能断定，这就是指“赫多罗”木！这位自称“匠隐子”的前朝匠人，不仅知道这种奇木，还留下了专门针对它的火候处理法——“双生火”！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段话的落款时间：至正二十八年秋。那正是元顺帝北逃、徐达大军攻破大都的前夕！这位匠人在城破前埋藏器物、刻下秘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顾师傅，这墙上刻的啥呀？”牙人在身后探头，看不太懂。
“一些前朝匠人的心得。”顾青山迅速平复心绪，语气淡然，“关于控火的，倒是有些意思。”
他没再多看，转身开始仔细检查窖室其他地方。四壁再无刻字，墙角堆着些破旧陶瓮，应是原主留下的。地面平整，无暗道痕迹。
但顾青山心中已掀起波澜。
太巧了。偏偏是这座带老窖的院子，偏偏窖中有与“赫多罗”相关的石刻。是冥冥中的机缘，还是……某种安排？
他想起赵砚信中的警告：“朝中仍有其他人对前朝秘藏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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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地面，苏婉正抱着承志在院中踱步。见顾青山上来，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青山微微点头，示意“确有发现”，但未多言。他转向牙人，开始询问田产细节：二十亩水田的方位、水源、租佃情况，院落的价格，过户手续等等。
牙人一一作答，末了试探道：“顾师傅，这院子您可中意？价钱好商量，原主急售，只要六十两现银，田契房契一并过户。”
六十两。御赐的五十两银，再加上家中积蓄，正好够，但也就掏空了家底。
顾青山沉吟片刻，道：“容我与内人商议。”
他拉着苏婉走到院角的枣树下。苏婉低声问：“窖里有什么？”
顾青山快速将石刻内容说了，尤其提到“匠隐子”和“赫字物”。苏婉眼睛睁大，随即蹙眉：“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安。”
“我也是这般想。”顾青山低声道，“但石刻内容做不得假，那种对火候的理解，非大匠不能有。而且……”他顿了顿，“那‘双生火’的理念，与你之前推演的‘唤醒’之法，隐隐相合。”
苏婉沉思。怀中的承志醒了，咿呀了两声，她轻轻摇晃着，忽然道：“青山，这世间机缘，有时看似巧合，实则是你走到了那条路上，自然遇到了路上的东西。”
顾青山一怔。
“你立志要建立家族基业，要寻找一个能安心钻研技艺、传承火种的地方。”苏婉继续道，“那么这样一个带老窖、有前人遗痕的院子，就是你该遇到的地方。至于它是否‘安排’……”她抬头，目光清亮，“即便是安排，主动权也在我们手中。我们用它来做什么，才是关键。”
这番话如清泉涤心。顾青山豁然开朗。
是啊，重要的是选择。是看见机缘后，如何安放自己的心。
“买下。”他下定决心，“但有几件事要做：第一，将石刻内容拓印下来，原刻小心遮盖，莫让外人知晓。第二，老窖日后只做储物之用，不显异常。第三，我们日常住在正房，如寻常农家一般生活授艺。”
苏婉微笑点头：“正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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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回到暂居处，两封信已等在桌上。
一封来自北平，赵砚亲笔。信很简短，依旧是隐语风格：
“青山兄台鉴：北地风寒，兄南归甚妥。然京师人多眼杂，偶有闲人问及旧事，弟已代为搪塞。兄新立家业，当以‘常’为要，勿涉‘奇’‘秘’。春来弟或南下公干，届时再叙。砚手书。”
话中的“闲人问及旧事”，显然指朝中仍有人打听前朝秘藏。“以常为要”，是提醒他行事要寻常、低调。
第二封是金陵匠作行会的正式帖子，大红洒金笺，措辞客气：
“恭请顾青山师傅于本月廿五日午时，赴秦淮河畔‘巧艺楼’，参与行会季议。届时金陵诸作头、大匠皆至，共商行业事宜。伏望拨冗莅临。”
帖子末尾盖着行会朱印。
苏婉看完，轻声道：“这是要你‘站队’了。入了行会，便要守行会规矩，接活、定价、收徒，皆受制约。但若不入……”她顿了顿，“恐被视作异类，日后在金陵匠作圈寸步难行。”
顾青山将帖子放在桌上，手指轻叩。
匠作行会势力盘根错节，背后常有官宦背景。入了，便有依靠，也有束缚。不入，则独立自主，但也孤立无援。
他想起父亲。顾父一生未曾加入任何行会，靠手艺和信誉吃饭，虽不富贵，但活得自在。
“廿五日……”顾青山计算日子，“还有五天。”
“你想去吗？”
“去。”顾青山道，“但不是去‘入会’，是去‘亮相’。要让行会知道，我顾青山回来了，有御赏的名头，但不求他们的荫庇。我要的，是一个‘客卿’般的身份——合作可以，依附不行。”
苏婉眼中露出赞许：“这分寸难拿。”
“所以要去探探虚实。”顾青山道，“看看行会如今是谁主事，风气如何。也看看……有没有人，对我过分关注。”
这话意有所指。赵砚信中“闲人”，未必只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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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院子田产过户完毕。顾青山付清六十两，拿到了盖着官印的田契房契。原主一家已北迁，留下些粗笨家具，倒也齐全。
顾青山雇了周家村两个老实农户帮忙，将暂居处的细软搬来。苏婉亲自收拾正房，将承志的小床安置在隔间。顾青山则带着拓印的工具，再次下到老窖。
他用薄绵纸覆在石刻上，以松烟墨轻轻扑打，将字迹图样完整拓下三份。一份自己留存，一份交由苏婉研读，另一份……他犹豫片刻，用油纸包好，埋在了窖室一角砖缝深处——留给后世有缘的子孙。
拓印完毕，他调了灰浆，将石刻仔细涂抹遮盖，表面再糊上一层普通黄泥，做得与周围窖壁无异。除非刻意敲刮，否则谁也看不出下面有字。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窖室石阶上，看着手中那份拓印。
油灯光下，“双生火”的图示清晰可见。那种内外三层火焰的理念，与他家传的“柔火”心法，与元宫秘档中的“阴阳调和”，竟隐隐构成了一条完整的技艺脉络。
“匠隐子……”顾青山默念这个名号。
这位前朝大匠，在城破国亡之际，选择将师门秘法刻于此地，是希望技艺不灭。而他顾青山，如今找到了这里，接下了这条线。
这不是负担。
这是薪火。
他将拓纸仔细收起，吹灭油灯。窖室陷入黑暗，但心中却有一簇火苗，静静燃起。
回到地面时，夕阳正好。苏婉在灶屋生火，炊烟袅袅升起。承志在院中铺着的棉褥上，挥舞着小手，望着天空流云。
顾青山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儿子的小手。
承志转头看他，乌溜溜的眼睛清澈见底。
“儿子。”顾青山轻声说，“咱们有家了。”
远处，周家村的农人荷锄归家，狗吠声隐隐。近处，灶膛里柴火噼啪，粥香飘出。
乱世余烬中，一点星火，就此安驻。
（第196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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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匠作行会季议之日，顾青山只身赴会。巧艺楼中，金陵各大作坊主、匠头云集，对这位新晋“御赏匠人”态度各异。
行会会首试探拉拢，而席间一位神秘的老匠师却对顾青山格外留意，席散后暗中递来一句话：“你身上的火气，不寻常。”与此同时，苏婉在家中整理拓文时，发现“双生火”图示中暗藏一组数字，似为某种方位指引。
赵砚信中所言的“闲人”，是否已混入行会之中？顾青山将如何应对这场不露锋芒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