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库内，光线仿佛被无穷无尽的书卷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幽深的、泛着陈纸微黄的暗调。空气凝滞，只有极远处隐约传来书吏整理卷册时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更显得此处空旷寂静。
领路的年轻书吏将顾青山带到一片标记着“丙七”至“丙十二”的书架区域前，指了指旁边一张陈旧但擦得干净的长条木案和一把凳子：“此乃丙字区，多存放前代地理风物、杂家笔记、非官修方志图说等。案上有备用纸笔。我就在隔壁整理新档，一个时辰后会来查看。请自便，切记规约。”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寂静中很快消失。
顾青山独自站在那排巍峨的书架前，抬头望去，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架上的书籍册帙，有的整齐码放，有的随意叠摞，书脊上的标签字迹或清晰或模糊，年代不一，保存状态也各异。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几缕微光中缓缓沉浮。
他没有急着乱翻，而是先定了定神，走到木案边，拿起为访客准备的纸笔看了看。纸是质量普通的竹纸，笔是半秃的毛笔，砚台里的墨汁倒是新磨的，浓淡适中。很周到，但也限定了你只能做简单的摘记。
然后，他回到书架前，按照自己提交的条目顺序，开始寻找。他先找到了标有“唐-宋杂着”的几个架子。这些书大多用函套装着，看起来比较规整。他小心地抽出几册，快速浏览目录。《酉阳杂俎》里记载了许多奇闻异事和异物，但关于南海木材的记载很少，且语焉不详。《岭表异录》和《诸蕃志》的情况稍好，确实提到了“紫檀”、“乌木”、“铁力木”等名目，对其坚硬、沉水等特性有描述，但也仅此而已，没有“火雀睛”或类似称呼，也没有提到那种需要精钢钻三天才能打一个孔的变态硬度。
他不气馁，将这些有用的零星描述，用尽量简练的文字记在纸上，并注明了出处卷次。
接着是“元朝杂卷、笔记”区域。这里的档案明显杂乱得多，很多是零散的抄本、账目片段、甚至私人信札的集合，毫无章法地捆在一起。顾青山需要更仔细地翻阅。他看到了不少元朝官府与色目商人交易的货物清单，里面提到了“瑟瑟石”、“大秦珠”、“回回青”等物，木料方面则多是“松木”、“椴木”、“栎木”等常见名目，偶尔有“香檀”，但依然不见“赫多罗”。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内愈发寂静，只有他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陪同的书吏中间来过一次，见他确实在安静查阅、认真记录，没多说什么，默默走开了。
顾青山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心里开始有点发急。难道这次机会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他定了定神，走向最后一个区域——“前代工巧、器物类杂录”。
这里的书更少，也更冷僻。不少书册上积着明显的灰尘，显然很久无人问津了。他拂去灰尘，一本本查看。大多是些关于农具、织机、日用器皿制作的简单抄本，价值不大。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再回头去仔细筛查那些元朝杂卷时，他的目光被书架最底层角落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没有函套的旧册子吸引住了。那册子比寻常书籍窄长，纸张是一种罕见的暗黄色厚皮纸，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用一根细麻绳穿着。
他小心地把它抽出来，册子很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打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极其工整但字形略显怪异的小楷，不是常见的汉文写法，笔画间带着一种异域气息，像是汉人模仿异族文字形态书写的，或者是精熟汉文的异族人所写。
顾青山心头一跳，凝神细看。开篇是一段类似序言的话：
“此《殊材异制略录》，乃仆随商船泛海十载，历三十余国，访其匠作奇技，睹其罕见物料，择其尤异者记之。恐年久遗忘，或可补中土见闻之阙。物名多依土音，形质尽力描摹，然沧海遗珠，挂一漏万，识者察之。至正五年，墨者识于泉州。”
是个元朝时跟随商船出海的人记录的见闻！顾青山精神大振，连忙往下翻。
册子内容分门别类，记录了海外诸国许多奇特的材料、工具和简单的制作方法。有关于“佛朗机”（可能指欧洲）炼造一种特别明亮坚硬“水晶玻璃”的片段，有关于“天竺”如何给铁器表面镀上“永不锈蚀之秘色”的传闻，还有“琉球”海岛某种树皮可以捶打成坚韧如布的“纸甲”的记录……
他快速翻找着关于木料的部分。终于，在接近末尾处，他看到了！
那一页的顶端，用稍大的字写着：“南海佛齐国以东，有岛名‘火鸦屿’（土音‘阿诺亚’），其岛中央有死火山，山麓生奇木，土人谓之‘卡拉赫-多罗’，意为‘火鸟之睛’。其木……”
后面的描述，让顾青山呼吸都屏住了：“……其木生长极缓，百年不过碗口粗。伐之，心材色如子夜，然对光视之，内蕴赤金丝纹，如熔岩流动、又如雀鸟睛瞳排列，变幻不定。质地之坚，赛过精铁，寻常刀斧难伤。岛民以其为图腾圣物，仅酋长可佩小片为饰。有大胆番商购得一方，欲制宝刀之柄，竭尽手段，仅能粗磨其形，无法精雕。后献于元廷某贵胄，不知所终。此木虽珍，然取之犯禁，制之极难，恐非常工所能用也。”
“火鸦屿”！“卡拉赫-多罗”！这不就是“赫多罗”的音译源头吗？特征完全吻合：火山岛、生长慢、色黑带金红纹、坚硬无比、被土着视为圣物、难以加工……甚至连元朝贵胄获得过一方，都记载了！
更让顾青山心跳加速的是这段描述旁边的空白处，有后人用另一种笔迹添加的一行小字注语：“此木或即元将作院曾试制弩机未成之‘赫多罗’？其性至刚，须以‘柔火’徐徐图之，或以‘它山之石’攻之。古语云：‘至坚者，惧至柔；至密者，必有隙。’慎思。”
“柔火”？“它山之石”？至坚惧至柔？
这几句没头没尾的注语，像一道闪电劈进顾青山的脑海！这似乎是在暗示加工这种木头的方法！不是硬碰硬，而是用某种“柔和”的火焰？或者用另一种特殊的“石头”来打磨？这“隙”，又是指什么？
他强忍着立刻掏出怀里的蓝布册子对照的冲动，飞快地将这一整页的描述连同那行小注，一字不落地抄录在提供的竹纸上。笔尖因为激动有些发抖，但他努力写工整。
他刚抄完，正想再看看前后有没有其他相关记载，那位陪同的书吏脚步声再次响起，走了过来。
“时辰差不多了。”
书吏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顾青山手一颤，差点把毛笔掉了。他赶紧镇定心神，将抄录的纸张小心吹干墨迹，折好，又将那本珍贵的《殊材异制略录》按照原样轻轻合上，拂去自己可能留下的指印灰尘，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底层原来的位置。
“有劳先生，晚辈已查阅完毕。”
他转过身，面色平静地对书吏说道。
书吏看了看他面前案上只有寥寥数行字的摘记纸（那是之前记录的普通内容），又瞥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变化的书架，点了点头：“那便走吧。记住，出去后，库内所见所闻，不得与人妄言。”
“是，晚辈明白。”
顾青山恭敬应道，将自己的摘记纸叠好，放入怀中，那里，紧贴着他刚刚抄下的、滚烫的秘密。
走出典籍库厚重的大门，外面冬日下午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鲁平还在门房等着，见他出来，也没多问，只说了句：“回了。”
顾青山点点头，跟着鲁平往回走。他的步伐看似平稳，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在剧烈地跳动，仿佛刚刚不是从一座寂静的书库出来，而是从一片隐藏着龙影的深海归来。
墨海无涯，终见一舟。 这舟虽小，却载着他驶向了更接近真相的彼岸。不仅知道了“赫多罗”木的来历和特性，更意外地获得了可能破解其加工难题的神秘提示！
回去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金陵城的屋瓦染上一层金红色。顾青山看着这景象，忽然想起了那“火雀睛木”描述中“内蕴赤金丝纹，如熔岩流动”的句子。
那被尘封的坚硬木头里，是否也封存着一缕来自遥远火山岛的、炽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