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木上春秋 > 下卷楔子(下集):河清有待

下卷楔子(下集):河清有待(1 / 1)

社学修缮完工后,“顾氏工坊”的名声像春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在这片水巷邻里间飘开了些。虽不是什么显赫声名,但左邻右舍知道,巷尾新来的这位年轻顾师傅,手艺扎实,做事仔细,价钱也公道。

这日清晨,顾青山正在工坊里刨一块香樟木板,准备给崔婆婆做个结实点的捶衣砧板。河水的气息混着樟木的清香弥漫开来。老金提着早点从外面回来,油纸包里是热腾腾的粢饭糕,还带来了新鲜消息。

“河埠头贴了官府的告示,”老金咬了口粢饭糕,含糊道,“说是要疏浚咱们这段河道,还有连通阊门水关的那条淤塞的支汊。征发附近民夫,管饭,还给些粮贴。工部有官儿来督工,正在招募懂勘测、会算土方的匠人。”

柳先生闻言,放下手中正在校验的一幅算筹,走到窗边,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哦?终于动到这‘肠痈’了。”他转身对顾青山道,“前元末年,纲纪废弛,水利失修,这段河道淤塞多年,每逢夏汛便泛滥,淹没农田房舍。新朝能着手此事,确是务实之政。青山,午后若无事,可随我去看看。”

顾青山点头。修复静物与参与动态的工程,是两种不同的体验。他也想看看,这新朝的“官工”是何光景。

午后,阳光正好。

两人沿着河岸向告示所说的工段走去。

沿途景象已与数月前不同,不少受损的房屋已得到修缮,废弃的荒地有重新垦殖的迹象。更显眼的是,河岸空地上堆起了如山的毛竹、麻绳、新编的竹筐和簇新的铁锹、镐头,都有官府的烙印。几名身着皂隶服色的小吏拿着簿册,正在清点登记,虽忙碌却秩序井然。

工段核心处,一段河道已被木桩和草绳标出,水已提前排浅,露出黝黑的淤泥。上百名招募来的民夫,赤着脚,挽着裤腿,正用竹筐、扁担将河泥一担担挑到岸上指定的堆积处。号子声、铁锹入泥声、监工偶尔的指挥声混成一片,热气腾腾。

督工的官员是一位约莫四十岁、面皮白净、穿着青色官袍的工部主事,姓韩。他并未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而是站在河堤边,与两名着短衣、像是老河工模样的人对着摊开的一张素绢图指指点点,眉头微锁。

“……根据旧图,此段河床最深处原有一丈二尺,如今淤积近半。若只清表泥,来年复淤。须得深挖至老底,并拓宽弯道此处,以缓水势。”韩主事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思虑。

“大人明鉴,”一个老河工搓着手,面露难色,“深挖老底工程量大,且下面恐有流沙层,若处理不当,易坍岸。再者,拓宽弯道,需占用岸边王乡绅家三分桑园地,恐生龃龉。”

韩主事沉吟,手指在图上来回比划,显然在权衡。

柳先生此时缓步上前,拱手道:“老夫冒昧,听诸位商议治河之策,可是为流沙与占地所扰?”

韩主事抬头,见柳先生虽布衣,但气度从容,言谈不俗,身后跟着的年轻人眼神沉静,手上似有常执工具留下的痕迹,便也还礼:“正是。老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柳先生微笑道,“老夫略通些算学与营造旧法。窃以为,流沙层未必全除,可仿‘沉箱’或‘打马桩’古法,于关键处加固河床基础。至于拓宽弯道占地,”他看了一眼河对岸那片桑园,“或可与乡绅商议,以河清后下游农田得保、其田亩亦受益为由,晓以利害,再以官价补偿少许。新朝重农桑水利,此乃造福一乡之举,明理者当会权衡。”

韩主事眼睛一亮:“沉箱固基……老先生所言甚是!占地之事,本官亦想寻乡老协商。只是这‘沉箱’具体规制与受力演算……”

柳先生适时道:“老夫这位晚辈,于木石营造之力学略有心得,或可协助大人计算一二。”他示意顾青山。

顾青山会意,上前一步。他并未立刻夸口,而是先仔细询问了河道宽度、水深、土质软硬、附近可用石材木料等情况,又蹲下身,观察已挖开处的断面土层。片刻后,他心中已有大致轮廓,方道:“回大人,若用木笼沉箱,以本地盛产杉木为框,内填卵石,其尺寸与沉放间距,需依据水流最大冲击力及河底承载力计算。晚辈可试算几个方案,供大人与诸位师傅参详。”

韩主事见他言语踏实,观察仔细,并非空谈之辈,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如此甚好!小师傅可愿暂助本官?自有酬谢。”

顾青山看向柳先生,柳先生微微颔首。这不仅是助工,更是观察新朝官吏行事、验证所学于实地的良机。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山便时常往来于工坊与河堤之间。他并非监工,更像是一个技术协理。韩主事办事颇为认真,对顾青山根据土方、水流速度推算出的木笼尺寸和布设方案,必与老河工商议再三才定夺。补偿占地之事,他也亲自上门与那位王乡绅谈,不摆官威,只陈利弊,最终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谈妥了桑园地。

工地上,民夫们虽劳作辛苦,但伙食确实不差,糙米管饱,隔日还能见些油腥。监工的小吏虽严厉,却少有鞭打辱骂,多是催促提醒。工程进度每日在堤上木牌标明,进度快时,韩主事还会当众嘉奖几句,民夫们脸上也多了些干劲。

一日休息时,顾青山坐在河堤柳树下吃自带的干粮,听几个老河工闲谈。

“这韩大人,跟以前那些官儿不太一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啜着烟袋,“是真想把这河治好,不是只管摊派了事。”

“听说朝廷下了死命令,各处水利都要限期查验。徐大将军在北边打胜仗,皇上高兴,可也没忘了咱们南边的田畴水利。”

“是啊,河治好了,明年我那几亩低洼田就不怕涝了……这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

“盼头是盼头,就是这腰腿……唉,老啰!”

“老什么,吃了官家饭,就得把活儿干利索!唱一个,提提神!”

不知谁起了头,几个河工竟低声哼唱起古老的夯歌调子,词却是新编的:“嘿哟——洪武爷坐龙庭嘞,嘿哟!派下官儿治河浜嘞,嘿哟!挖通淤塞清河道嘞,嘿哟!来年稻谷堆满仓嘞——嘿哟!”

粗犷的调子混在风中,伴着一下下沉实的戽泥声,有种原始而蓬勃的力量。顾青山默默听着,看着阳光下黝黑发亮的脊背和翻飞的泥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太平气象”、“国泰民安”,并非虚幻的词藻,正是由这无数具体的、艰辛的、充满希望的劳作构成的。

工程过半时,一日暴雨骤至。韩主事担心新挖的河道边坡被冲垮,冒雨巡视。顾青山也跟着查看几处关键的木笼沉箱。雨大风急,一处边坡果然出现小范围滑塌,泥土混着雨水涌向一处刚设好的木笼。若木笼被冲移位,可能引起连锁崩塌。

韩主事大惊,急令加固。民夫们顶着暴雨,扛沙包、打木桩,场面有些混乱。顾青山观察滑塌处水流的冲刷方向,快速判断出关键受力点,大声指挥几个民夫将沙包集中堆在木笼上游一侧,并建议立即用长缆绳将木笼与后方坚实堤岸的大树临时锚固。措施虽简单,却有效稳定了局面。

雨停后,韩主事衣衫尽湿,颇为狼狈,却对顾青山拱手道:“方才多亏小师傅机断。治水如用兵,临机应变至关重要。小师傅年纪轻轻,难得既有算学根底,又有实地急智。”

顾青山谦逊道:“大人过誉,是众人合力之功。”

韩主事看着他,若有所思:“顾师傅这等人才,埋没于民间工坊可惜了。待此间事了,本官或可向有司举荐……”

顾青山心中一跳,忙道:“谢大人抬爱。小子手艺粗浅,性情疏懒,惟愿守着一方工坊,为乡邻做些实在活计,于愿足矣。朝廷大事,有大人这般干臣足矣。”

韩主事见他意态坚决,不似作伪,也不强求,只叹道:“人各有志。也罢,有此心性,脚踏实地,亦是正道。”

疏浚工程历时月余,终告完成。

淤塞的河道被拓宽挖深,水流通畅,岸坡加固。放水那日,附近许多百姓都来看热闹。看着清澈的河水欢快地涌入新河道,奔腾而去,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陈乡老也来了,对顾青山道:“顾师傅,这河一通,咱们社学门口那条路以后雨天也不怕淹了!你这是又立一功啊!”

韩主事在竣工简仪上,对参与民夫匠人皆有勉励,发放了许诺的粮贴,并当众宣告,此段河道日后由附近乡里共管维护,立碑为记。碑文简朴,记下了工程缘由、主要参与官员及耗费时日,最后刻着:“洪武年初,政通人和,百废待兴。斯河之清,有待众力。勒石为记,以勖来兹。”

夕阳西下,河面泛着金鳞。喧嚣散去,河堤复归宁静。顾青山与柳先生漫步在修整一新的堤岸上。

“感觉如何?”柳先生问。

顾青山望着畅通的河水,想了想,道:“累,但踏实。看到一件事,从谋划到争执,再到众人协力完成,最后真有了好的结果。这大概就是先生曾说过的,‘学以致用’吧。比琢磨那些玄虚的秘藏,更让人觉得……脚下有根。”

柳先生颔首微笑:“‘潜龙’之秘,关乎文明薪火,固然重要。然薪火之燃,终需现实之柴薪。治国平天下,亦是从疏浚一条河道、兴办一所社学开始。你能于此中感受到‘根’,便是悟了。青山,你的路,可以走得很宽。”

回到工坊,夜色已浓。老金温了一壶黄酒,炒了两碟小菜,算是庆贺。三人围坐小桌,听着窗外重新变得流畅的河水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夜话。

顾青山慢慢饮着温酒,身心皆暖。他知道,自己依然是个匠人,未来多半依然要与木石漆胶打交道。但经过这社学修葺与河道疏浚,他对自己这身技艺所能承载的意义,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它不仅可以谋生,可以守护秘密,更可以实实在在地,参与到这新时代的建造之中,哪怕只是一砖一瓦,一榫一卯。

河清有待,不独赖天时,更在人为。 而匠人之为,正在这具体的、微末的、却不可或缺的“为”之中。

工坊的灯火,在江南水乡的夜里,安静地亮着。明天,还会有新的木料运来,新的活计上门。而属于大明洪武朝、也属于顾青山的“工韵”,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斧凿声声里,悠然奏响。

---

【下集预告】正式进入第二卷:大明风华……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救命!老扁把我逼成战国医学卷王 携空间归来,国宝级大佬爆红了 混沌鸢途 铁甲水浒 晴空之下:亿万继承者的逆袭 三国:这个周瑜画风不对! 错嫁植物人,他每晚变凶兽吻我 考编后,男友不香事业担当! 黑胡子?暗暗果实选择了我 胎穿六零:哥哥让我成为白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