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内，空气仿佛随着顾青山那句问话而凝滞。
柳先生澄澈的眼底，那沉淀的深意微微流转，却未立即答话。他转身走回棋桌旁，执起黑子白子，于纵横十九道上，信手布下几枚残局，落子声清脆，敲打着寂静。
“惑团万千，是谓人生。”他声调平缓，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于此山结庐十余载，采药，制药，与草木为伴，偶尔救治误入深山的猎户、或是如你这般……身陷绝境之人。所见不过生老病死，所闻不过山风鸟鸣，又能为你解何种惑？”
顾青山靠坐在床榻上，虽体力未复，目光却如炬，紧紧锁住那清癯的背影。“先生过谦了。那‘紫髓’之毒，见多识广的仵作郎中亦未必能识，先生却一眼勘破其性，言其‘古法萃取’，更知它‘能量蚀肌骨’。此等见识，岂是寻常山野郎中所能及？”
他稍顿，感受着体内药力化开的暖流，继续道：“再者，顾某昏迷前身处废弃地窖，位置隐秘，危机四伏。先生恰在此时‘采药归来’，不惧异气，深入险地施救……这份‘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柳先生执子的手微微一顿，一枚白子悬于棋盘之上，良久未落。
“刻意与否，重要么？”他终是落下那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救你，只因你是条性命。至于你为何在此，遭遇何人，于我而言，与一只折翅的飞鸟、一只受伤的麋鹿，并无不同。”
“是吗？”顾青山缓缓举起那半枚冰冷的腰牌，暗沉的金属在从窗棂透入的天光下，泛着幽微的光。“那此物呢？先生对此纹饰、此残字，就真无半分见解？这螭龙之形，古奥狰狞，绝非民间俗物；这半边篆字，徘徊于‘木’、‘工’之间……先生博闻广识，当真未曾见过类似图样？”
他言语如锥，步步紧逼。这柳先生越是超然，他心中的疑云便越是浓重。此人身上，有一种与年龄、处境不甚相符的沉静，那是一种看透世事、却又深藏秘密的沉寂。
柳先生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半枚腰牌上，这一次，他凝视的时间更长了些。眼中似有极淡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纹饰……确是古官造样式，前朝……或更早。”他语速缓慢，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极其久远的碎片，“此类腰牌，多用于某些专司特殊技艺的官署，或……直属于皇家的隐秘机构，以辨身份，权限非凡。”
他抬眼，看向顾青山：“你追寻的对手，来历恐怕极不简单。持有此物碎片者，即便不是核心人物，也必是其中干将。”
顾青山心头凛然。碎器会中，竟有疑似身负前朝官造背景的人物？这“影匠”的身份，愈发扑朔迷离。
“至于这残字，”柳先生微微摇头，“信息太少，难以断定。或许是机构名称的缩写，或许是持有者的代号。‘木’可为工巧，‘工’可为匠作，皆与你所涉的领域，隐隐相合。”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些，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碎器会的背后，难道还牵扯到前朝消亡的官方势力？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先生对此如此了解，莫非……昔日也曾身处类似‘机构’？”
柳先生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堪称“表情”的变化，那是一种极淡的、混合着追忆与疏离的怅然。他未置可否，只是走回药罐旁，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着炉火。
“旧事如烟，不提也罢。”他声音低沉下去，“你只需知道，我如今只是山间一介药农，治病救人，了此残生。外界纷争，与我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顾青山捕捉到他话语中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那先生为何独独隐居于此？又为何恰巧救了与‘紫髓’、与前朝隐秘牵扯甚深的我？先生，您出手相救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条性命，更是……一个可能揭开您不愿面对之旧事的契机。”
柳先生扇动蒲扇的手，停了下来。
炉火“噼啪”轻响，药香弥漫。他沉默着，背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孤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你中的毒，还需三副药，方能清除余毒，稳固肺经。这三日，你便安心在此静养。”
他顿了顿，终是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三日后，你若能下地行走，我便带你去看一物。或许……能解你部分疑惑，也好了却我一桩旧念。”
（第36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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