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太子亲赐的玉牌,顾青山在内侍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终于踏入了皇家内库。
此地与外界的匠作监、将作监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古籍善本、以及无数奇珍异宝混合而成的沉静气息,幽深而肃穆。高大的紫檀木多宝阁直抵穹顶,其上分门别类陈列着商周青铜、唐宋书画、官窑名瓷,灯火幽微,光影幢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络上。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迅速锁定了目标——那架与他一同入宫、内藏铁证的仿汉式漆木绘彩屏风,正静静地立在库房西侧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几架屏风并列,仿佛只是众多宫廷陈设中普通的一员。
引领内侍将他带至一片存放名贵木料的区域便止步,躬身道:“顾匠师请在此甄选,奴婢在外等候。” 规矩森严,即便是太子特许,内侍也不得长时间滞留内库重地。
机会来了!
顾青山先是佯装仔细挑选一块块紫檀、黄花梨,不时敲击听音,查看纹理,拖延着时间。待那内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甬道,他立刻闪身至西侧角落。
心跳如擂鼓。他迅速检查屏风,找到当日隐藏证据时留下的暗记——一个看似天然木瘤的微小凸起,轻轻一按,屏风一侧的厚重边框发出极轻微的“咔”声,弹开一道细缝。他伸手入内,指尖立刻触到了那个冰冷的铁力木匣!
成了!
他正欲将匣子取出,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库房深处,另一排多宝阁的阴影里,似有衣角一闪而过!
有人!这内库里,除了他,还有别人!
顾青山动作瞬间凝固,将匣子迅速推回原位,合拢暗格,同时顺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卷《营造法式》图谱,假意翻看,全身感官却提升至极致。
空气中,除了沉静的陈香,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向库房深处走去,目光扫过一排排沉默的宝藏。突然,他在一个陈列着宋代钧窑瓷器的架子前停下,弯腰系鞋带,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瞟向刚才那衣角闪没的方向——
只见一个穿着低阶宦官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正隐在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柜后,探头探脑地观察着他!见顾青山看来,那人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头去。
不是桑哥麾下的高手,更像是个……窥探者?
顾青山心念电转,决定冒险一试。他直起身,朝着那个方向沉声道:“是哪位公公在此?在下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选取木料,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空旷的库房中荡漾。
几息之后,那书柜后传来窸窣之声,一个小宦官哆哆嗦嗦地挪了出来,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按例进来清点器物,不知……不知大人在此……”
顾青山审视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眼神惊恐,不似作伪。“你何时进来的?”
“在……在大人您进来之前,奴婢就在最里面擦拭器物……”小宦官声音发颤。
在自己之前就在?顾青山心中一凛。那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刚才触碰屏风的举动?
“你可见到我做了什么?”顾青山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没……没有!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小宦官连连磕头,“奴婢只顾着干活,什么都没看见!”
这欲盖弥彰的回答,反而让顾青山更加确信,此人必定看到了什么。是灭口,还是……
他走近一步,低声道:“抬起头来。”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
顾青山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可认得冯谨,冯公公?”
小宦官浑身一颤,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怀念,还有一丝悲痛。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是冯公公的人!或者说,是与冯公公有旧之人!皇城司?还是天工阁安插的眼线?
顾青山心中稍定,但危机感并未解除。即便此人暂时无害,但这内库绝非久留之地。他必须立刻拿到证据,并且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迅速权衡,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没有再去动那屏风中的铁力木匣,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记录着桑哥罪证的玉片(焦尾琴中所得),以及简要抄录了铁证内容的数张薄绢,将其巧妙地塞进了手中那卷《营造法式》的夹层之中。这卷图谱他可以借阅带走,比直接取走屏风中的木匣更为隐蔽安全。
做完这一切,他随意选了一块不大的紫檀木料,对那小宦官道:“今日之事……”
“奴婢今日从未见过大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小宦官极为机灵,立刻接口。
顾青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拿起木料与图谱,转身向外走去。
当他踏出内库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才发觉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库房深处,那无尽的宝藏与阴影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而远处,文华殿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太子,桑哥,都还在那里。他手中的证据,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炭,既能焚毁敌人,也可能顷刻间反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