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地平线商城第三会议室。
“李先生,”吴金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您上次说……想谈谈‘深度合作’?”
李炎坐在他对面,身后站着林翰和王磊。三人都是便装,但坐姿笔挺得像标枪。
“不是合作,是技术转让。”李炎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一份纸质清单,推到桌面中央,
“我要这三项:相变材料制备工艺、热寂密钥生成原理、吸波网络架构设计。全套数据,包括实验日志和失效案例库。”
纸张在金属桌面上滑过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
吴金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没去看那份清单,只是盯着李炎:“李先生,您在说什么?”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李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
“你们用‘热寂型相变材料’实现红外隐身,但材料有晶格疲劳周期——每72小时需要一次小稳定,每2400小时需要一次大稳定。”
吴金的手指僵在茶杯边缘。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些数据,”吴金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是商城的最高机密。您从哪里——”
“放松。”李炎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我们不是来敲诈的,是来做交易的。”
“交易?”吴金的声音提高了,“您要的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命根子比命重要吗?”李炎的语气依然平静,
“吴主管,让我把话说透:你们的系统现在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橡皮筋。下次大稳定周期就在96小时后。”
“要么系统崩溃,商城炸毁,要么红外遮蔽失效,整座商城在天基武器眼里变成火炬。”
吴金的呼吸粗重起来。
这事连商城内部都只有五个人知道。
“不过,我们有一套解决方案。或许能解决你们的危机……”李炎指了指身后王磊脚边的金属箱,
“那是以生物合金制成的安全容器。可以包裹你们的相变单元。它不能根治问题,但可以给你们争取至少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你们找到新的泄洪办法,或者开发出真正的替代方案。”
”李先生,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吴金听到这感到一阵压力,他知道这不是他能做主的,微微轻吐了一口气。
“李先生,事关重大,这不是我能做主的,需要能源委员会的意见,不过我可以代为引荐详谈。”
李炎闻言,微微点了点 头。
————
地平线商城深处,有一条不对外开放的通道。
吴金走在最前面,脚步落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回响。李炎、林翰和王磊跟在他身后半步,三人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带路的吴金在一扇三米高的对开金属门前停下。
“李先生,能源委员会理事们在里面等你们。”吴金说完,站到了门侧。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房间很大,挑高超过六米。与其说是会议室,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图书馆。
四壁直到天花板都是深色实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规格的金属数据盒、磁带盘、甚至还有用真空袋密封的纸质笔记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长达八米的实木长桌,桌面上纤尘不染。桌边坐着七个人。
李炎的目光扫过他们。
主位是一位白发老人,穿着灰色的旧式中山装,正在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一副老花镜。
他左右各坐三人,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
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们。
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和某个老人轻微的咳嗽声。
李炎走到长桌前,站定。林翰和王磊在他身后左右分立。
五秒钟。
十秒钟。
“嗯?下马威?”
主位的老人抬起眼皮,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李炎脸上,像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文物。
“李炎?我是能源委员会理事长苏震。”
老人开口,声音平和,但每个字都带着经年累月沉淀出的重量,“请坐。”
他说的是“请”,但语气里没有邀请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流程。
桌尾有三张空椅子。
李炎坐下,林翰和王磊也坐下。椅子的高度比其他人矮五公分,坐下后视线需要微微上抬才能与桌边的人平视。
很细微的设计,但用意明显。李炎心想:
“这次的会面不是一个简单顺利的过程,姑且看看能源委员会如何抉择吧。”
苏震左侧,一个秃顶、戴着厚眼镜的老者——材料主管陈老——放下手里的数据板,第一次正眼看向李炎。
“李先生,”他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干巴巴的,“你的交易申请,我们看过了。”
他从手边拿起一份打印出来的清单,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
“ak-47突击步枪,16,fn—scar……都是旧时代制式装备,保养得不错,但也就是旧货。”他抬眼,
“磐石式自产步枪,结构简单粗暴,材料有点意思,但工艺粗糙。‘龙鳞’护甲,生物合金成分,性能数据……”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写得很漂亮。”
坐在陈老旁边的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女性,能源系统专家,叫徐奾。她接过话头,语气更像是在课堂上讲解一道做错的题:
“我们分析了你们提供的样品。生物合金的晶格定向生长技术确实有独到之处,但能量利用效率只有理论值的百分之六十二。你们在合成过程中,至少浪费了三成以上的有效能量。”
她推了推眼镜,看着林翰:
“是因为热管理系统不完善?还是你们根本没意识到那部分能量可以被回收?”
林翰张了张嘴,但李炎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回答。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学者看到学生犯低级错误时的遗憾。
“不理解也没关系。”
“技术是体系。你们可能偶然发现了一种不错的材料合成路径,但没有配套的理论支撑、没有完整的检测手段、没有迭代优化的模型……那就永远只能停留在‘偶然’的阶段。”
坐在苏老右侧的,是一位身材消瘦、手指细长的老者——控制理论专家。他一直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在模拟某种算法。
等徐奾说完,他才停下手指,看向李炎:
“李先生,我研究过你们卖的那些武器和装备。”
“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为了‘即时使用’而设计的。简单,耐用,坏了容易修,修不好就换。”
“这很好,在废土上,这是生存智慧。”
他的话音一转:
“但商城的隐匿技术,不是一件‘装备’。”
“它是一个活着的系统。它要呼吸,要代谢,要根据外部环境自动调节,要预测未来三小时、三天、三个月的能量收支。它需要精密的传感器网络、实时的数据处理能力、以及……”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无数人用经验和失败喂出来的‘直觉’。”
“你们团队里,”这位专家的目光扫过林翰和王磊,“有谁能告诉我,非稳态热传导方程的第三类边界条件,在曲面上的近似解,误差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需要多少阶的展开项?”
王磊的眉头皱了起来。林翰嘴唇微动,但没出声。
他等了等,然后轻轻摇头。
“看,这就是问题。”他说,“你们可以造出一把好枪,但你们不理解这把枪设计的数学逻辑。”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苏震终于再次开口。他没有看那份清单,只是看着李炎,目光平静得像深潭。
“吴金跟我说,你们想跟我们‘技术合作’。”
他把“技术合作”四个字说得很慢,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荒诞。
“我理解你们的想法。废土上,技术就是力量。谁都想掌握更强的力量。”
“但有些力量,”苏震缓缓地说,“是有门槛的。”
“不是物质的门槛——好的生物合金材料。不是勇气的门槛——敢在废土开店铺的人都不缺勇气。”
“是知识的门槛。是体系的门槛。是无数人用命去试错、去积累、去把那一点点认知边界往前推的门槛。”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
“让你们的人接触商城的核心系统,就像让一个只学过加减法的孩子去维护核反应堆。不是我们不信任你们,而是这对你们、对我们,都极度危险。”
“一个参数输错,一道算式算偏,一次能量场调控失误……结果不是一把枪卡壳,而可能是整座商城上万人在天基武器的瞄准镜下烧成灰烬。”
苏震的声音始终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空气里。
“所以,”他做了结论,“你们回去吧。”
“在你们熟悉的领域,好好经营。你们的武器装备和护甲,质量不错,商城愿意采购。”
“但技术合作的话题……”
苏老轻轻摇头。
“到此为止。”
话音落下,长桌边其他六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炎身上。那些目光里没有敌意,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明显的轻视——那是一种更彻底的东西:漠然。
就像博物馆的研究员看一个稚嫩的后辈学生。
李炎一直安静地听着。等苏震说完,等那些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才缓缓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
他没有看苏老,而是目光扫过长桌两侧的书架,扫过那些密封的数据盒和磁带盘,最后落回桌面上自己交叠的双手。
“苏老,”李炎开口,声音不大,“您说得对。技术需要体系,需要传承,需要门槛。”
“但有时候,传承的东西,会让人忘了最初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苏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李炎继续说:“你们当初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是‘如何让一座城不被看见’,对吧?”
“这是你们当时能找到的最好路径。”
“但这么久过去了,问题还是那个问题,路径却成了唯一路径。”李炎顿了顿,“以至于当这条路径走到尽头时,你们想到的不是‘也许有别的路’,而是‘我们必须把这条路修得更复杂、更精密’。”
陈老忍不住了:“你懂什么?你见过我们系统的设计图吗?你知道我们迭代了多少代——”
“我不需要见设计图。”李炎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任何系统,如果它需要使用者活得战战兢兢、连多余的一度热量都不敢产生、每隔几个月就要进行一次赌命的‘泄洪’……”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陈老:
“……那这个系统,就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老的脸涨红了,手指紧紧攥着数据板。徐奾眼中有些错愕。其他几位委员的表情也终于有了变化——从漠然变成了被冒犯的愠怒。
只有苏震,依然平静。但他的眼神深了些,像潭水下有东西在动。
“年轻人,”苏震缓缓说,“你知道你在质疑什么吗?”
“知道。”李炎站起身,“我在质疑一套保护了上万人的系统。”
他也看着苏老:
“但我质疑的不是它的功绩,是它的代价。”
“以及,”他补充道,“它还能不能继续付得起这个代价。”
林翰和王磊也跟着站起来。
李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看了看那些承载知识积累的书架,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时,他停下,回头。
“哦,对了。”他说,语气轻松得像在闲聊,“如果你们的‘系统’哪天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记得我们店铺还开着。”
“我们虽然不懂‘第三类边界条件需要多少阶展开项’。”
“但我们很擅长……”
李炎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解决问题。”
门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房间内,长久的沉默。
陈老猛地砸了一下桌子:“狂妄!无知!他以为他是谁?!”
徐奾皱着眉:“但他怎么知道‘泄洪’的事?还知道系统压力……”
其他委员低声议论起来,平静被打破了。
只有苏震,依然坐在主位,一动不动。当议论声停止,他戴上眼镜,看向桌上那份被陈老捏皱的清单。
“吴金。”苏老开口。
一直站在门边阴影里的吴金赶紧上前:“苏老。”
“这个李炎,”苏老问,“他的队伍,平时住在哪里?”
“他们在贸易区定了间酒店房间,吃住都在里面。”
“他的车呢?”
“三辆重型军卡,改装过,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运输车。没有其他载具。”
苏老沉默片刻。
“查一下。”他说,“查他们到底从哪儿来,有什么背景,军卡里到底装着什么。”
“苏老,您怀疑……”
“我不怀疑。”苏老打断他,“我只是不喜欢……”
他顿了顿,看向那扇已经关上的门。
“……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