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刀子。
淳化县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钱大钧的家产被抄了个底朝天,足够全县百姓过个肥年。
至于那个所谓的“懒人税”,随着苏柳昌的一纸告示,彻底成了历史的尘埃。
只需修好营房,修好水库,这个新的苏区也算是有了个框架。
苏柳昌没在县城多待。
对于他来说,或者说对于这群玩家来说,安逸的县城生活那是用来养老的,不是用来体验的。
“出发!目标延安!”
随着一声令下,一支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了淳化县城。
几十辆道奇大卡车,还有几辆吉普车,再加上从钱大钧的军营里搜刮来的十几辆老式福特卡车。
满载着粮食、布匹、药品,还有从西安搞来的几台机床部件。
这就是苏柳昌给延安带去的“年货”。
车轮滚滚,卷起漫天黄土。
刚出县城不久,路况就变得狰狞起来。
这里已经是铜川地界,深入黄土高原腹地。
放眼望去,千沟万壑,大地仿佛被一双巨手撕裂开来,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峡谷。
路?
那根本不叫路。
这是千百年来,人们顺着雨水侵蚀出来的沟槽趟出来的泥沟,坑坑洼洼。
“卧槽!这路况,五菱宏光来了都得跪!”
开车的玩家把方向盘抡得像磨盘一样,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
车厢里,苏柳昌闭着眼,随着车身的颠簸有节奏地摇晃,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
突然。
系统频道里跳出一条消息。
【代高乐:“前方发现不明车辆!停在路边!是一辆吉普车!如果是怪,我先开怪了啊!”】
【巴尊布鲁德:“别急!这荒郊野岭的,能开吉普车的不是大boss就是特殊npc,等等我!”】
苏柳昌睁开眼,拍了拍前座的座椅靠背。
“老白,停车,去看看。”
车队缓缓减速。
巴尊布鲁德从第一辆卡车上跳下来,手里端着那挺视若珍宝的波波沙,冲着身后的灰原哀招了招手。
“哀酱,跟上,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怪,但你得在后面奶我。”
灰原哀翻了个白眼,把冲锋枪往身后一背,跳下车。
“谁是你哀酱,叫爹。”
两人一前一后,猫着腰,顺着路边的土沟摸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果然看到一辆抛锚的军绿色吉普车停在路边,前盖掀开着,冒着白烟。
一个穿着皮夹克、戴着鸭舌帽的高大男人正趴在引擎盖上鼓捣着什么,嘴里还用鸟语骂骂咧咧。
“hold it up!(不许动!)”
巴尊布鲁德虽然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但这句电影里学来的台词倒是喊得字正腔圆。
那个男人吓了一激灵,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转过身,举起双手,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士兵。
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
“洋鬼子?”
巴尊布鲁德愣了一下,枪口却没有放下。
“别……别开枪!”
那个老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甚至还带点陕西口音,“我是记者!美国记者!”
“记者?”
灰原哀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年头,敢一个人开车在西北荒原上乱窜的美国记者,屈指可数。
“你叫什么名字?”灰原哀用流利的英语问道。
那个老外听到英语,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上帝保佑,你们有人会说英语。”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从怀里掏出一个证件,递了过来。
灰原哀接过证件看了一眼,瞳孔微微收缩。
她转头看向巴尊布鲁德,压低声音:
“老巴,咱们好像撞大运了。”
“这就是那个写了《红星照耀中国》的斯诺?”
巴尊布鲁德瞪大了牛眼,围着斯诺转了两圈,像是在看某种珍稀动物。
“卧槽!活的!”
“废话,死的还能说话吗?”灰原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巴尊布鲁德啧啧称奇,伸手戳了戳斯诺的皮夹克。
“这游戏做得也太写实了吧?连这种历史名人都做进来了?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他干掉,历史会不会改变?”
斯诺听不懂他们在嘀咕什么,但看着那个壮汉眼神里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芒,心里直发毛。
“两位……长官?我的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
斯诺试探着问道。
“车坏了?”
巴尊布鲁德回过神来,既然是特殊npc,那肯定有隐藏剧情或者任务。
他在频道里喊了一嗓子。
没过两分钟,白铁匠提着一个满是油污的工具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哪呢?哪坏了?”
作为汽修专家,白铁匠对修车有着天然的痴迷。
他一头钻进引擎盖下面,丁零当啷地敲打了一阵。
斯诺站在旁边,一脸希冀地看着这个满身油污的士兵。
这荒郊野岭的,要是车修不好,他今晚就得冻死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白铁匠直起腰,拿一块破抹布擦了擦手上的黑油,摇了摇头。
“没戏。”
“怎么说?”巴尊布鲁德问。
“传动轴断了,差速器的齿轮也崩了几个。”
白铁匠指了指车底,“这可是硬伤,没有配件,就是神仙来了也修不好。”
斯诺虽然听不太懂专业术语,但看白铁匠那摇头的动作,心就凉了半截。
“那……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
巴尊布鲁德大手一挥,指了指后面的车队。
“正好顺路,上我们的车吧。这大冷天的,把你扔这也是个死。”
斯诺犹豫了一下。
他看看这群穿着各式各样军装、甚至还有人披着羊皮袄的队伍,心里有些打鼓。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军,倒像是占山为王的马匪。
但看看天色,太阳快落山了,这里晚上可是有狼的。
“那就……麻烦各位了。”
斯诺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相机和笔记本从车里拿了出来。
灰原哀指了指自己那辆卡车的副驾驶。
“斯诺先生,坐我的车吧。”
斯诺感激地点点头,抱着东西爬上了卡车。
就在斯诺刚上车不久。
巴尊布鲁德看着那辆抛锚的吉普车,摸了摸下巴,眼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老白,这车虽然动不了了,但这轮胎看着还挺新啊。”
白铁匠也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不止轮胎。这座椅是真皮的,拆下来能给车斗里的兄弟们垫屁股。还有那大灯,那个发电机,哪怕是那个方向盘,带回去都能当备件。”
“那还等什么?”
巴尊布鲁德在频道里发了个坐标。
【巴尊布鲁德:“全员注意!前方坐标有无主资源点!一辆报废吉普车!手快有手慢无!给我拆!”】
哗啦!
原本停在后面的几辆卡车上,瞬间跳下来几十个玩家。
“我要那个轮胎!”
“玻璃别碰碎了!卸下来带走!”
“谁特么抢我的火花塞!”
“这车门不错,拆回去给我当盾牌!”
卡车驾驶室里。
斯诺刚坐稳,正准备跟灰原哀客套两句。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几十个“士兵”,像疯了一样扑向他的爱车。
不到五分钟。
那辆刚才还只是抛锚的吉普车,就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肢解了一样。
轮胎、车门、座椅、引擎盖、大灯……甚至连挡风玻璃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拆走了。
最后留在路边的,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铁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斯诺张大了嘴巴。
“这……这是……”
他指着后面,手指都在颤抖。
这特么是什么部队?
哪怕是土匪,也就是抢钱抢粮吧?
这帮人连螺丝钉都不放过?
灰原哀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定地挂档。
“斯诺先生,别见怪。”
“我们八路军提倡勤俭节约,物尽其用。您那车既然修不好了,与其扔在这里生锈,不如让我们带回去,为抗战做贡献。”
斯诺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你……你们真的是八路军?”
他在西安见过杨虎城的部队,虽然也穷,但也没穷疯到这个地步啊。
灰原哀踩下油门,卡车轰鸣着向前驶去,“八路军下面的血狮独立军。”
车厢里摇摇晃晃,充满了汽油味和汗味。
斯诺紧紧抱着自己的相机包,生怕这帮“勤俭节约”的士兵连他的相机也给拆了。
为了缓解尴尬和恐惧,他决定发挥记者的特长,聊聊天。
“那个……这位先生。”
斯诺看着灰原哀,虽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军装,脸上也抹着灰,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而且那口流利的英语,绝不是普通士兵能有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往北。”灰原哀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
“往北?”
斯诺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变。
“再往北……那就是苏区了啊!那是赤匪的地盘!”
他看了一眼灰原哀身上的军装,虽然没有明显的徽章,但这肯定不是红军的打扮。
“你们去苏区干什么?找……找赤匪打仗?”
“不。”
灰原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我们去送年货。”
“送年货?给谁?”
“给那些你口中的赤匪。”
斯诺彻底懵了。
给红军送年货?
这个世界疯了吗?
“你……你们不怕被抢吗?”
斯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在西安,甚至在上海、在北平,看到的报纸上都说,苏区那里全是青面獠牙的赤匪!”
“他们杀人不眨眼,共产共妻,只要是过路的商旅,甚至是普通百姓,都会被他们抢得精光,然后杀掉!”
“你们带着这么多物资过去,那就是羊入虎口啊!”
斯诺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支车队的悲惨下场。
灰原哀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犀利得像是一把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斯诺的喋喋不休。
“斯诺先生。”
“你是个记者,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兼听则明’。”
灰原哀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
“你在国统区看到的那些报纸,那些新闻,是谁写的?是谁发的?”
“是国民政府。”
“在苏区以外的地方,凡是敢说一句苏区好话的报馆,早就被查封了。凡是敢写一篇客观报道的记者,现在估计都在大牢里吃馊饭。”
“你觉得,从这种环境里出来的新闻,有几分可信度?”
斯诺愣住了。
作为一个崇尚新闻自由的美国记者,他自然知道审查制度的存在。
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士兵,竟然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核心。
“可是……”
斯诺还是有些不甘心,毕竟那些恐怖的传闻太深入人心了。
“无风不起浪。”
“如果他们真的像宣传的那样是‘为了穷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关于屠杀的传言?”
斯诺盯着灰原哀的眼睛,抛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
“那些赤匪……他们真的杀了很多很多人吗?”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回荡。
灰原哀看着前方蜿蜒崎岖的山路,看着那片贫瘠苍凉的黄土高原。
他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饿殍,想起了被马家军强娶的夏慧莹,想起了淳化县那些跪在地上求着种罂粟的老农。
在这个比烂的世界里,在这个吃人的旧社会。
所谓的“文明”和“秩序”,不过是既得利益者身上的遮羞布。
而那些想要撕开这块遮羞布的人,自然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匪”。
灰原哀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
他转过头,看着斯诺,那张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从未有过的肃杀。
“是啊。”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
“他们确实杀人,也确实杀了不少。”
斯诺下意识地往车门边缩了缩,仿佛验证了心中的恐惧。
但下一秒。
“但是。”
“我觉得,杀得还不够。”
“什么?”斯诺瞪大了眼睛。
“那些吸着百姓骨髓的地主豪绅,那些把大烟土当成摇钱树的军阀,那些勾结外敌出卖国家的汉奸。”
灰原哀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这些人,不该杀吗?”
“如果不杀光这些毒瘤,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永远只能跪着活。”
“如果杀人能救更多的人,那就是慈悲。”
斯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士兵,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种论调,这种眼神。
完全颠覆了他作为一个西方人对“人道主义”的理解。
但他又隐隐觉得,在这个古老而苦难的东方国度,或许只有这种雷霆手段,才能劈开那漫长的黑夜。
车窗外,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