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
门被踹了一脚。
不是敲,是踹。军用胶鞋厚重的鞋底踹在单薄的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扇门都在门框里震颤。
“肖向东!死里头了?!”
粗砺的东北口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肖向东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黑的。不是夜晚那种黑,是密不透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2025年北京凌晨三点的实验室,永远有应急灯幽绿的光,永远有仪器屏幕闪烁的微芒。
“给脸不要脸是吧?!”外面的人又踹了一脚,“日头都晒腚沟子了!今儿个轮你跟车去场部拉煤!再不起来,老子给你被窝泼凉水!”
煤?
肖向东的思维迟缓地转动着。这个词太陌生了。在他的记忆里,最近一次听到“煤”这个字,是在某份关于能源结构的报告里——“2030年煤炭消费占比预计降至45以下”。
那是报告。是数据。是投影仪ppt上的一页。
不是生活。
“三!二!”外面开始倒数。
肖向东挣扎着坐起来。动作的瞬间,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抗议——不是长期伏案工作的那种僵硬,是另一种更原始、更彻底的酸痛。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都像被重新组装过,用错了型号的螺丝,拧得太紧。
他摸索着。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布料,是床单,不,是炕席。秸秆编织的,边缘已经破损,碎屑扎手。
这是哪儿?
疑问刚在脑海中成形,记忆的碎片就刺了进来。
二、碎片
2025年。北京。海淀区那座二十三层的科研大楼。顶层,他的独立办公室。
落地窗外是北四环的车流,永远在蠕动,红色的尾灯连成断续的河。窗内,三块曲面屏组成的工作站,显示着不同的内容:左边是卫星轨道仿真数据,中间是刚收到的外文文献,右边是那份写了一半的报告——《第四次工业革命背景下航天产业链安全评估》。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机械键盘,茶轴,敲击声清脆而有节奏。那是他刻意培养的习惯:节奏能帮助思考,能让他从海量数据中梳理出逻辑。
手机震动。是学妹发来的消息:“肖老师,您要的1995-2020年中美航天专利对比数据整理好了,已发邮箱。”
他回了个“收到”,继续打字。
然后,疼痛就来了。咸鱼看书蛧 首发
不是突然的,是逐渐加剧的。从左胸开始,像有只手伸进去,攥住了心脏,一点点收紧。他额头冒汗,视线开始模糊。
硝酸甘油片在抽屉第二格。
他伸手去拉抽屉,动作却变形了。手臂不听使唤,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来,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实验室的地板是环氧树脂自流平的,光滑,洁净,反射着顶灯的冷光。
药瓶滚了出来。白色的塑料瓶,标签上印着蓝色字体。他拧不开瓶盖——手指使不上力。
视野边缘开始变暗,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雪花点,从四周向中心蔓延。
最后看到的,是窗外。
北京城的灯光,那些光团在雾霾中晕开,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远处,国家体育场的轮廓隐在夜色里,像一个巨大的鸟巢,孵着这座不眠的城市。
然后,黑暗彻底吞没一切。
三、触觉
“一!”
倒数结束。
“哗啦——”
一瓢水真的泼了进来。冰凉刺骨的水,从门缝底下灌进来,溅在肖向东脚上。
他猛地缩回脚。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瞬间击碎了所有“这是梦”的侥幸。
不是梦。
水的温度不是梦。水的触感不是梦。水溅湿的粗布袜子贴在皮肤上那种黏腻难受,更不是梦。
“起来了!”他喊出声。
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
这不是他的声音。
2025年肖向东的声音,是标准的普通话,略带一点江南口音的柔软,是经过刻意训练的、适合学术报告的声音:清晰,平稳,音量适中。
现在这个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还带着一种怯懦?
“早这么痛快不就得了!”外面的人骂骂咧咧,“穿利索点儿!刘师傅那脾气你知道,等急了真敢抽你!”
脚步声咚咚远去。
肖向东坐在炕上,在黑暗里喘着气。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不是完全的黑,有微弱的光从窗户透进来——不是玻璃窗,是糊着纸的木格子窗。纸很厚,泛黄,破了几个洞,冷风正从洞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呼啸。
他低头看自己。
身上穿着粗布衬衣,洗得发白,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的手臂很细,皮肤是营养不良的苍白,但上面有伤痕——新鲜的擦伤,结痂的划痕,还有冻疮留下的暗红色印记。
这不是他的身体。
2025年肖向东的身体,三十三岁,长期健身,有清晰的肌肉线条。幻想姬 已发布最芯彰劫每周三次游泳,体脂率维持在18。体检报告上所有指标都在最优区间——除了心脏,那个医生警告过多次的、负荷过重的心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现在这个身体
他抬手摸了摸脸。
颧骨突出,脸颊凹陷。胡茬硬扎扎的,至少三天没刮。嘴唇干裂,舔一下,有血的味道。
我是谁?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瞬间,更多的记忆碎片涌了上来。
四、名字
“肖向东!点名了!”
另一个声音,年轻些,从稍远的地方传来。
“快点!全连就等你一个!”
肖向东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腿是软的,像不是自己的。他摸索着找到棉袄——厚重的、蓝色的棉袄,肘部补着深色的补丁,针脚粗糙。棉裤更沉,布料硬邦邦的,穿的时候需要用力把腿塞进去。
胶底棉鞋在炕沿下。他穿上,鞋里是潮的,冷气顺着脚心往上钻。
推开门。
光刺了进来。不是2025年北京那种被雾霾过滤过的、灰白的光,是1976年东北深秋清晨的光:清冽,锐利,带着寒意,照得他睁不开眼。
场院上站着一排人。二十几个,都穿着和他一样的蓝色棉袄,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子里,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前面,手里拿着个破铁皮喇叭。见肖向东出来,男人皱了皱眉。
“肖向东。”
“到。”肖向东下意识回答。声音还是沙哑的。
“今儿个你跟车去场部拉煤。”男人说,语气平淡,像在布置最平常的任务,“刘师傅开车,你跟着。装车卸车,手脚麻利点儿。晌午前回来,下晌还得去东大甸子割苇子。”
肖向东点点头。
他不敢说话。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暴露什么。
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这个场景,这种说话的方式,这一切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现实里。
是在
纪录片。
对。那个关于知青的纪录片,他在2025年看过。作为研究的一部分,他需要了解中国科技人才的历史背景,所以看了很多史料,包括那个年代的影像。
黑白画面。模糊的胶片。年轻的面孔。蓝色的棉袄。荒芜的土地。
和眼前这一幕,重叠了。
“解散!”男人挥挥手。
人群散开。肖向东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向东。”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是个瘦高个儿,比他高半头,脸上有冻伤的红斑,但眼睛很亮。
“咋了?没睡醒?”瘦高个儿笑了,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赶紧去吃早饭,完事儿去车库找刘师傅。我跟你一块儿去,今天我也跟车。”
肖向东看着他,努力想从这个人的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没有。
完全陌生。
“你是谁?”他终于问出口。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瘦高个儿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厉害了:“装啥傻啊?昨儿个晚上咱俩还一块儿修那破拖拉机呢,你忘了?李卫东啊!”
李卫东。
这个名字在肖向东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回响。
但李卫东已经揽着他的肩膀往一个方向走了:“走吧走吧,再磨叽馒头都没了。今天有咸菜疙瘩,去晚了汤都喝不上。”
五、食物
食堂是个更大的土坯房。里面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没有椅子,所有人都站着吃。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玉米面蒸熟的甜腥味,白菜炖煮的烂糊味,还有几十个人身上的体味,混合在一起,厚重得化不开。
李卫东塞给他两个窝头,一碗菜汤。
窝头是黄色的,粗糙,摸上去扎手。菜汤是浑浊的灰色,里面飘着几片白菜叶,看不见油星。
肖向东看着手里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涌。
2025年,他的早餐通常是全麦面包、水煮蛋、牛油果和黑咖啡。偶尔加班太晚,第二天早上会去楼下那家精品咖啡馆,要一杯手冲瑰夏,配可颂。
可现在
“吃啊!”李卫东已经咬了一大口窝头,含糊地说,“待会儿装煤可是力气活儿,不吃饱哪行?”
周围都是咀嚼的声音。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食物。
肖向东咬了一口窝头。
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干,硬,咽下去的时候刮着喉咙。他喝了一口汤,咸,非常咸,除此之外尝不出任何味道。
但他强迫自己吃。
一小口,又一小口。
咀嚼,吞咽。再咀嚼,再吞咽。
机械的动作中,更多的记忆碎片浮现。
六、过往
不是这个身体的记忆——至少不完全是。
是他自己的记忆。关于1976年的记忆。
不是亲身经历,是知识,是资料,是他为了写某篇关于中国科技政策变迁的论文而阅读过的文献。
1976年。文革最后一年。十月。这个时间点
他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李卫东问。
“今天几号?”肖向东问。
“十月初八吧,阳历十月十号?”李卫东不太确定,“你问这干啥?”
十月十号。
1976年10月10号。
肖向东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
在那个纪录片里,在那个他看过的无数资料里,1976年10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彻底改变中国走向的大事。
而他现在,就在这里。
在这个时间点。
在这个地方。
“快吃吧。”李卫东推了推他,“刘师傅最烦等人。”
肖向东低下头,继续啃窝头。
但他的手还在抖。
不只是手,是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在颤抖。
这不是害怕。
这是一种荒诞。极致的荒诞。
2025年,他在研究中国的科技未来,在计算技术差距,在撰写关于如何突破封锁的报告。
而现在,他坐在1976年的东北,啃着窝头,等着去拉煤。
而几天之后,这个国家将迎来一场剧变。
一场他早已知道结局,却无法对任何人说的剧变。
“走吧。”李卫东吃完了,抹了抹嘴。
肖向东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去。
他站起来,跟着李卫东往外走。
走出食堂的门,冷风又吹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缩脖子。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1976年东北深秋的天空,很高,很蓝,蓝得发冷。几缕云丝扯得很薄,像撕碎的棉絮。
我在这里。
这个认知,终于完整地、彻底地砸了下来。
不是梦。不是幻觉。
是真的。
他是肖向东。2025年的航天战略研究员肖向东,现在却在1976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一个叫肖向东的知青。
而今天,他要去做的事,是去场部拉煤。
“发啥呆呢?”李卫东在前面喊。
肖向东迈开步子。
第一步,腿还是软的。
第二步,稳了一些。
第三步,第四步
他走向车库,走向那辆等待的卡车,走向这个属于1976年的、真实得残酷的清晨。
脑海里,2025年的记忆还在翻涌。
但身体,已经在这个时代里,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