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穿过半开的窗,携着岭南秋日特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干燥草木气息,拂动了少年额前的黑发。
陈航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将他面前那本《关于数学的100个故事》的封面映得暖融融的。他正读到“斐波那契的兔子”这一篇,目光却在书页与窗外那棵老榕树之间游移。
一片叶子,正盘旋着,不情愿地告别枝头。
它的轨迹杂乱无章,但陈航的视线却紧紧跟随着。书页上,兔子每个月成倍增长的理想序列,与窗外这片叶子在现实气流中无序的飘落,形成了奇特的对照。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滑动,笔尖下,一个简单的数列悄然延伸:1, 1, 2, 3, 5, 8, 13
旁边经过的班长林薇看到他对着落叶发呆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沉默寡言的转学生,成绩单平平无奇,却总在看这些“闲书”。
然而她看不见的是,在陈航的眼中,那组冰冷的数字正与一种更广阔的自然图景连接起来。他抬起头,目光从落叶移向老榕树抽出的新枝,新枝上的叶片分布,松果的鳞片排列仿佛都隐含着与兔群增长同源的数学韵律。
代数,不只是书本上的x与y,而是万物生长暗自遵循的隐秘序曲。
他没有在记忆故事,他是在寻找潜藏在纷繁现象之下的统一模式。
叶子终于触地,归于静默。陈航的笔尖在“21”这个数字上轻轻一顿,为一个跨越时空的联想画上了暂时的句点。
他合上书,抬头望向渐染暮色的天空。
叶落于地,遵循着物理的轨迹;万物生长,暗含着数学的序章。
他渴望读懂的,是这一切背后共通的、简洁而深刻的语言。
这,便是传奇伊始最平凡的一个午后。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起。
急促,尖锐,像一把钝刀切断了少年关于落叶的遐思。
陈航收回目光,将那本《关于数学的100个故事》轻轻推入课桌深处。喧闹的教室像被按下了开关,瞬间安静下来。
数学老师张承宇夹着三角板走进教室。他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衣袖上常年沾着粉笔灰,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今天我们开新课。”张承宇的声音浑厚,回荡在教室里,“第十五章,轴对称。”
他在黑板上挥动手臂。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吱嘎”的声响,落下纷纷扬扬的白尘。
几笔勾勒,一只硕大的蝴蝶出现在黑板中央。线条简单,却极具神韵,尤其是左右两边的翅膀,几乎完全重合。
“看这个图形。”张承宇用三角板敲了敲黑板,“如果一个图形沿一条直线折叠,直线两旁的部分能够完全重合,这个图形就叫做轴对称图形。
他又画了一个天平,随后是一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
“对应点到对称轴的距离相等。对应点的连线,被对称轴垂直平分。”
张承宇转过身,目光扫视全班,“这是定义,在书本上画出来。”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同学们低下头,开始翻书将概念用笔划出来。
陈航没有动笔。
他盯着黑板上的那只蝴蝶。
在别人的眼里,那是几根白色的粉笔线条。是几何,是考点,是死板的图形。但在陈航的眼中,那只蝴蝶仿佛颤动了一下。
白色的线条在他的视网膜上分解、重组。
他又想起了刚才那片盘旋落下的叶子。想起了书里提到的斐波那契数列。
植物的叶片互生,为了互不遮挡阳光,它们遵循着特定的角度排列。那是为了生存。
那么,蝴蝶为什么是对称的?为了美吗?
不,大自然从不为了单纯的美而设计。
是对称带来的平衡。是在气流中保持稳定的飞行姿态,是用最少的能量消耗换取最远的飞行距离。
轴对称,不仅仅是静止的“重合”。
它是一种变换。是一种生物在亿万年进化中,为了适应物理法则而选择的策略。
陈航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到了一种联系。
一种跨越了代数与几何,连接了书本与自然的隐秘联系。
斐波那契数列是关于“增长”的最优解。
轴对称,是关于“平衡”的最优解。
它们殊途同归。
“老师。”
安静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并没有举手,陈航直接站了起来。
前排正在记笔记的班长林薇愣了一下,手中的笔停住了。全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后排窗边的那个角落。
张承宇正准备讲下一条性质,闻言停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转学生。
“陈航?有什么不懂的吗?”
陈航看着黑板上的蝴蝶,目光清澈,语气平静。
“我在想,如果轴对称意味着完美的平衡,那是不是说明”他顿了顿,组织着措辞,“在自然界里,比如树叶的脉络、蝴蝶的翅膀,这种对称结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最优解?”
!教室里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同学们面面相觑。
有人小声嘀咕:“他在说什么?梦游见到庄周了?”
有人发出了压抑的轻笑,觉得他在故弄玄虚。
老张愣住了。
他教了二十年数学,学生们问过他这道题怎么算,问过辅助线怎么加,问过考试范围是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是否是一种“最优解”。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了哲学的高度,大到了生物学的范畴,甚至触碰到了物理学的核心。
它完全超出了初中数学课本的定义范围。
张承宇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说“别钻牛角尖”,想要说“考试不考这个”。
但他看着少年那双漆黑而专注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却卡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捣乱的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执拗的探究欲。
“最优解”张承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微皱,“陈航,你的想法很有趣。”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黑板上的蝴蝶。
“但在数学课上,我们要先学会用尺规把它画出来,学会证明它是对称的。”
张承宇转回身,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至于它为什么是这样,那是生物学家或者物理学家要考虑的事情。坐下吧,先把定义画出来。”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大家觉得老师委婉地批评了这个“怪人”。
陈航没有反驳,也没有尴尬。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回了座位。
他并不失望。
因为他知道,答案不在黑板上。
答案在他刚才那一瞬间的脑海里。
他低下头,在草稿纸的角落里,在那串“1, 1, 2, 3, 5”的数列旁边,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并不完美的蝴蝶。
然后在蝴蝶的翅膀上,标注了一个从未在初中课本上出现过的符号:
φ(黄金分割率)
他听到了杂音之外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