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四年,三月末,寿州,芍陂。
赵怀安、张龟年、王铎、吴玄章、郎幼复等一干幕府、州属要吏悉数站在一处水闸前,看着眼前石质的斗门在缓缓放下。
此时,赵怀安拢了拢紫袍的下摆,靴底踩在新夯的堤岸上,还用劲跺了跺,扎实。
他的身后,张龟年则在望着河道两边已经翻耕好的田垄,垄下还撒着草木灰,成片望去,阡陌纵横,一望无际。
此真是天授主公,王霸之基也!
而他的旁边,王铎则拈着胡须,屏着气,死死盯着堤岸中央那座石质斗门。
这是整个芍陂工程的最后一关,自己走坏了三双鞋,一切辛酸苦功是否有回报,就全看此刻了。而象吴玄章、郎幼复等刺史和一众属吏也盯着,只是没有那么紧张。
只有赵怀安一人时不时在前头走动着,这边剁一剁,那边踩一踩,很显然,他比谁都紧张。最后,他对那王铎点了点头。
于是,王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前头斗门旁边的数十名力夫大喊:
“落斗门!”
此刻,数十名力夫死死攥着辘轨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听到此令,一个大匠咽了咽口水,朝这些人大吼:
“放!”
力夫们熬着劲,一寸寸松着手里的麻绳。
粗麻绳在辘泸上一圈圈绕紧,带着石斗门底部的铁轴发出沉闷的“轧轧”声,青灰色的石闸板便顺着两侧的槽口,一寸寸往水里沉。
起初只是细弱的水声,随着闸板下降,水流被拦阻的力道渐强,水面竞微微鼓了起来,然后沿着斗门边缘的缝隙涌出。
而当闸板越来越闭合,水流也越来越急,两边的力夫们这个时候已经铆足了劲,咬紧牙关!赵怀安也忍不住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大吼:
“加油!加油!”
号子声越来越大,直到这扇水闸彻底合拢。
这一刻,赵怀安深舒一口气。
成了!保义军成了!
这一刻,无数人大吼,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告知将要被安排在芍陂屯垦的营田户们,更是喜极而泣,有些的,则当场跳起了舞蹈。
而赵怀安看着沿渠上万疏通力夫们欢呼跳舞的情景,也忍不住跳了一舞,大呼大叫。
舞罢,赵怀安重重挥拳,然后对王铎大吼:
“去,告诉力夫们,今晚吃肉!一人一碗!今日,我赵节度买单!”
王铎也是高兴,这会也不介意多费这么多钱了,点头就走。
而且,因为力夫们用力,工程实际上比原先预计的要快了不少,现在剩下了不少粮米、猪羊,到时候再弄点酒水来,让这些力夫们吃顿好的,也高兴高兴。
以后这些人散去了,也能给咱保义军打打口碑嘛!
这边王铎算得精细,那边赵怀安又呼啸了一声,半天才平复了心情,然后走到了一处搭建好的芦篷下,开始喝着三勒浆。
冬日留足的冰块,就用在这个时候,现在人都爱烫酒喝,但赵怀安还是喜欢冰镇,越喝越爽滑。忍不住舒畅了一口气,赵怀安笑着问跟过来的张龟年:
“老张,是长安那边有消息传来?看你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张龟年笑了,弯了弯腰,奉承道:
“英明不过主公,是的,朝廷那边有邸报传来,是关于代北平叛事的重要变化。”
说完张龟年将邸报递给了赵怀安。
赵怀安接过一看,便疑惑道:
“这朝廷是安排李侃为河东节度使,李琢为行营招讨使?”
“以前不是崔季康吗?他人呢?”
张龟年摇头:
“主公,前番河东、昭义军大败于洪谷,连昭义节度使李钧都战死了。后来崔季康又派遣河东军抢雁门关,那些河东兵都丧了胆了,到了静乐,就哗变作乱。”
“那崔季康吓得直接从东边的太原城,跑到了西边的晋阳城。”
“可最后还是被都头张锴、郭咄率行营兵攻破东阳门,崔季康也因此被砍成了肉泥。”
赵怀安听得咋舌,忽然来了句:
“这河东兵是有点说法在的啊!”
“之前把一个牙将剐成骨头架的,也是这些人吧!这帮丘八,不光杀人,他还恶心人!”
“还有之前的曹翔是吧,也是死在任上了,说是累死的,但也是因为这些人吧。”
“现在又是个崔季康遭了毒手,这命但凡不硬啊,他就真做不成河东节度使。”
“也不是咱吹,那种牙兵也就是咱赵大能磨!”
听赵怀安说这话,张龟年面色古怪,最后调笑了句:
“主公,你还真猜对了,因为之前那个门下郑做就举荐主公为河东节度使!”
赵怀安呆了下,然后冷哼一声:
“那算是这些河东牙兵好命了!真让咱去了河东,这些河东牙兵可就遭灾了!”
众人哈哈大笑,丝毫不把杀领导如麻的河东牙兵们放在眼里。
也确实,哗变算什么本事,没听说河东兵对外能打啊!那些人的样子,在西川那会他们又不是没见过,抢功劳倒是跑得快呢!!
对了,那河东牙将叫谁的?贺公雅?也不晓得这人如何了!!
倒是豆胖子忽然补了一句:
“那姓郑的,会不会是有意害咱们?”
赵怀安耸耸肩,说道:
“且不想这些,反正没去,管他这那的,而且就算下令了,我就去啊!且做他的大梦呢!”笑完了,赵怀安又问张龟年:
“以前河东节度使不是就是行营招讨使吗?这一次怎么分成了两人?这河东节度使李侃、行营招讨使李琢都谁啊?以前没听过有这两号人物啊!”
张龟年内心腹诽:
“主公啊主公,你这话得是那李侃和李琢来说呀,他们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为官都几十年的,听你这话非得气死。”
张龟年腹诽归腹诽,还是解释道:
“这一次河东、昭义军大败,尤其是河东军又哗变,朝廷对此方信任大减,这一次专门抽调了其他藩的兵马组成行营,所以再以河东节度使为招讨使就不合适了。”
“这一次,朝廷也是下了狠心了。以检校吏部尚书、前太常卿、上柱国、陇西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李琢为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右仆射、御史大夫,充蔚朔等州诸道行营都招讨使。”
“然后那李琢又表奏诸葛爽为北面招讨副使,还有东北面行营李孝昌、李元礼、王重盈、朱玫等兵马及忻州、代州土团,都受李琢节制。”
“又以内常侍张存礼充都粮料使,判官崔艇充制置副使,集兵马三万。”
“再加之河东节度使李侃、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浑首领赫连铎,兵马加起来,十万不止。”赵怀安努了努嘴,对众人说道:
“你看,说了不要跳得那么凶。那李克用自诩兵强马壮,但做了出头鸟,立马就遭受朝廷大军围击。”“他此番怕是要危险了。”
赵六不明白,说道:
“大郎,那沙陀人的厉害咱们最清楚了,毕竞咱们军中就有二百沙陀人。我不是瞧不起朝廷兵啊,如果朝廷光兵多就行的话,黄巢也轮不到咱们打了。”
众将深以为然,显然对于朝廷的底色很清楚,再无任何滤镜了。
但赵怀安却摇头,对众人道:
“重点在幽州节度使李可举。”
“河朔素为强藩,尤其是幽州卢龙军本就是边地精锐,麾下契丹、奚人、契丹皆是不弱于沙陀的部落。”
“更重要的是,幽州处在代州的东面,直接可以穿插沙陀腹心。”
“现在李克用南面是朝廷主力,东面是卢龙军,西面是吐谷浑,以沙陀之强,三面围击,又能有何胜算?”
众将这才了然。
然后赵怀安就随口问张龟年一句:
“老张,那行营招讨使李琢何许人也呀,朝廷将大兵交予此人,想来也是个宿将了。”
却不想张龟年是这样说的:
“说来此人和高骈也是缘分,高骈最重要的功勋,平叛安南,就是因为此人。”
“就是此人将安南弄反的。”
“大中年间,此人向当时辅政的令狐绚之子令狐滈行贿,得以担任安南都护、安南经略使。”“其在任期间,贪墨自私,用一斗盐交换一头牛,对当地百姓肆意盘剥,压迫周边小国,诸羁縻部落最后转投南诏。”
听到这里,赵怀安嘴都微微张开。
最后问了一句:
“这人谁举荐的啊!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嘛?”
“田令孜!”
赵怀安了然,转而笑道:
“这家奴卖起主人的地啊,是一点不心疼!数万大军就这样沦为权贵的垫脚石。”
说完,赵怀安对众人道:
“我看啊,这仗啊,还有的打,那郑畈既然会举荐咱,说明咱们已经入了这局了。”
“没准后面朝廷啊,还真要咱们保义军北上呢!”
“不管咱们奉不奉诏,这厉兵秣马丝毫不能耽搁!”
“今日咱们把芍陂修好固然欣喜,但不要忘了,兵马才是咱们保义军的根基,不然这番基业也迟早是为他人做嫁衣!”
“可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
“你说虐不虐!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