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吃了些硬邦邦的肉干,算是草草解决了早饭。
按照陈志远昨日的说法,如果运气好,不再遇到大的阻碍,今天或许就能望见县城的轮廓了。
院子里,吆喝声、车马的响动渐渐密集起来,疲惫而紧张的人们开始新一天的跋涉。
方圆一家依旧跟在车队最末尾,随着人流缓缓挪出这个借宿了一夜的庄子。
在即将踏出村口的那一刻,方圆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这片在渐亮天光下显得格外寂静的村落。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那些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周围,
村子里听不到惯常的鸡鸣犬吠,也看不到早起劳作的村民,死气沉沉。
他随口问旁边一个正在整理马具的陈家仆人:
“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回方壮士,这儿叫雪落村。因着地势较低,听说是因为每年冬天雪都下得特别大,能埋半截门板。
我们家老爷在这儿有几十亩山地,所以设了个小庄子照看,平时也就一两个老仆守着。”
方圆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深深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在这黎明的光线下,这个普通的山村却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感,
仿佛那晨雾之中,隐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这支即将离开的队伍。
他不再停留,转身,背着沉重的背篓,大步跟上了前方蠕动的车队,
将那片笼罩在迷雾与死寂中的雪落村,抛在了身后。
待车队艰难地驶出雪落村地界,沿着覆雪的山路蜿蜒前行了一段距离,
天色已然大亮,只是冬日阳光惨白,并无多少暖意。
若此时车队中有人因遗落了什么物件,
或是单纯想最后望一眼那提供了一夜庇护的村落而回头。
他会惊骇地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方才还清晰可见的、坐落于山坳里的雪落村,
此刻竟被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彻底吞没!
将所有的房舍、篱笆、乃至村口那棵老树的轮廓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它不是静止的,而是像一道巨大无声的潮汐,沿着山谷缓慢弥漫,所过之处,万物皆隐。
不过眨眼之间,整个村落便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雾气,与远山积雪连成一体,再分不清彼此。
方圆没有回头。
他只是一步步跟着车队前行。
但他肩头那只缩在小豆丁怀里、一直很安静的紫貂,却突然不安地躁动起来,
扭动着小脑袋,朝着车队后方雪落村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极低的,
带着预警意味的“呜呜”声,浑身的毛都微微炸起。
小豆丁连忙抚摸:“乖乖别害怕,去县城去吃好的!”
方圆始终走在队尾。
从车夫挥鞭时手臂肌肉的牵动,到护卫们交谈时喉结的滚动,
再到仆妇们低头赶路时脖颈弯曲的弧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都被他纳入眼中,在脑海里飞速分析、比对。
三壮……那个梦境始终如同鬼魅般萦绕不散。
昨夜雪落村的种种怪象,傻子王瘸子那番疯话,都让方圆心中的疑窦越滚越大。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那鬼东西,会不会已经用什么诡异的方法,混进了这支队伍?
或许就伪装成某个沉默寡言的家丁,或是藏在某辆堆满杂物的马车里?
方圆可不敢确定他有没有那种能力,都死而复生了,发生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
他甚至刻意放缓脚步,感知着空气中可能存在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肩头的紫貂也变得异常焦躁,不时耸动着鼻尖,
黑溜溜的眼珠警惕地逡巡着,仿佛也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然而,接下来的行程,却超乎想象的平静。
没有预想中的再次袭击,没有诡异的声响,甚至连大型的野兽都没遇到一只。
除了路途本身的艰辛和偶尔需要合力推车的劳碌,再无任何波澜。
就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随着太阳升起而烟消云散。
这种反常的平静,非但没有让方圆放松,反而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致命。
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着。
就在这种高度戒备与疑虑中,车队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巨城的轮廓巍然耸立!
青灰色的城墙如同巨龙蜿蜒,高达数丈,雄堞林立,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与一路行来的破败乡村、荒凉山野相比,那沉默而庞大的存在,
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与力量的威严。
“县城!是县城!”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这一日来的疲惫和恐惧似乎都被这希望之光驱散了不少。
随着车队缓缓靠近,城墙的细节越发清晰、巍峨。
青灰色的墙砖饱经风霜,留下深深浅浅的蚀痕,却更显其厚重坚实。
隐约可见持戈兵丁巡守的身影,如同给这座巨城镶上了一圈冰冷的铁冠。
门洞上方,一块巨大的石匾深深嵌入墙体,三个饱经风雨剥蚀却依旧遒劲的大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清河县。
方圆心中默念。
他知道这里,这是雾水郡下辖六县之一。
若北边寒山郡的叛军想要南下,这清河县,便是他们需要啃下的第一块硬骨头!
然而,与城墙带来的安全感形成惨烈对比的,是城墙下的景象。
越靠近城门,道路两旁越是触目惊心。
不少难民如同溃堤的蚁群,挤在城墙根下、官道两侧,
用一切能找到的破布、草席、树枝搭建起勉强遮风的窝棚。
空气中弥漫着污物、疾病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
无数双麻木、饥饿、或带着最后一丝渴求光芒的眼睛,望向这支明显“富有”的车队,伸出枯瘦的手。
没有路引便入不了城,他们就只能在城外谋生,只求路过的大人能赏他们一口饭吃。
这就是乱世的一角,赤裸而残酷。
此刻就连一直紧绷着脸的陈志远,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陈家的车队甫一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
几个机灵的家丁早已先行一步,拿着陈家的名帖和鼓鼓的钱袋,
挤到城门守军的小头目面前,低声下气却又目标明确地交涉着。
“军爷辛苦,我家陈老爷……”
话未说完,那军官眼皮都没抬,飞起一脚直接踹在家丁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