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来得格外安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雪华堂后院的纸窗,将狛治卫门枯瘦的脸庞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边。他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似乎比往日要好一些,甚至能微微转过头,看着跪坐在榻边的儿子。
狛治正小心地用温水浸湿的软布,擦拭父亲干瘦如柴的手指。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瓷器,眉头却微微蹙着——父亲今日的“好转”,反而让他心中涌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治儿。”狛父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爹,我在。”狛治立刻凑近,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的目光缓缓移动,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最后一点清明在凝聚。他望着儿子已经初显棱角、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像是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里带走。
“你长大了”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欣慰的笑容,“比爹有出息”
“爹”狛治喉头哽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雪医师说了,您会慢慢好起来的。”
狛父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目光越过儿子,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平静。
“爹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散在空气里,“以后不能看着你了”
“爹!”狛治握紧他的手,指尖冰凉。
“跟着庆藏师父好好学”父亲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最深沉的托付,“好好对恋雪小姐她是个好姑娘”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每一次呼吸都浅而费力。
最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轻轻握了握儿子的手,力道轻得像一片落叶。
“要幸福啊治儿”
话音落下。
那只枯瘦的手,缓缓松开了。
狛父永远闭上了眼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解脱笑意,凝固在了被夕阳照亮的脸上。他的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狛治呆呆地跪在那里,握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无力垂落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然后,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那声音很低,很沉,不像嚎啕大哭那样宣泄,却带着一种蚀骨的、连呼吸都疼痛的悲伤。他弯下腰,额头抵在父亲冰凉的手背上,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榻沿,晕开深色的痕迹。
门外,梨花雪和庆藏静静伫立。
庆藏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别过脸去,用力抹了把脸。梨花雪静静地看着屋内少年颤抖的背影,面具般的平静下,是无声的叹息。她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安慰。
有些悲伤,就像深扎进血肉的刺,只能自己一根根拔出来。旁人过早的触碰或言语,反而会搅动更深的痛楚。
丧事从简。梨花雪出面,在镇外寻了一处清静向阳的山坡,将狛父安葬。墓碑很小,只简单刻了名字。狛治在墓前跪了整整一天,没有流泪,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抔新土,仿佛要将父亲的容貌和最后的嘱托,死死烙进心里。
丧事从简。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狛治变得更加沉默,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一是更加刻苦地修习素流之术,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力量都倾注在拳脚之中,汗水常常浸透了他的道服;
二是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恋雪,仿佛通过呵护这个同样脆弱的生命,来弥补未能挽留住父亲的遗憾。
他会在清晨为恋雪熬煮温补的汤药,会在她练字时默默在一旁研磨,会在她偶尔咳嗽时立刻递上温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而恋雪,这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少女,将狛治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
她看到了他眼中深藏的悲痛,看到了他练拳时那股近乎自伤的狠劲,也看到了他在自己面前竭力维持的平静与温柔。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紧了,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照顾。
狛治练拳归来,满身汗水与尘土时,她会提前准备好干净的、用温水浸湿又拧干的布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常坐的廊下位置。第一次这样做时,狛治愣了很久,才局促地接过,低声道谢,擦拭时动作都有些僵硬。
她会留意他练拳的时间。若他过于投入,错过了寻常的饭点,她会悄悄走到道场边,不打扰他,只是用那双清澈的、花瓣状的眼眸静静望着他。通常不需要多久,狛治就会察觉到她的目光,动作微顿,然后略显狼狈地停下,走过来,哑声问:“恋雪小姐,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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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吃饭了,狛治哥哥。”她轻声说,声音像春日融化的溪水。
最让狛治手足无措的,是她对他身上伤痕的注视。
有一次,狛治给她送药时,衣袖因为之前的剧烈动作稍稍卷起,露出小臂上一大片新鲜的淤紫。恋雪的目光落在上面,停住了。
狛治立刻想把袖子拉下来。
“疼吗?”恋雪却轻声问道,抬起头,眼中是真切的心疼。
“不、不疼。”狛治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发紧。练拳受伤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他习惯了忍耐,甚至觉得那是变强必须付出的代价。但被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注视着、询问着,那伤痕仿佛突然变得滚烫起来。
恋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拂过狛治的心尖,带来一阵陌生的、酸涩又温软的悸动。
一种微妙的情愫,就在这些琐碎而平凡的日常中,如同初春时节石缝里悄然探头的藤蔓嫩芽,不知不觉地滋生、缠绕。它隐藏在狛治练拳间歇时,不自觉投向恋雪小屋方向的一瞥里;
隐藏在恋雪为狛治准备布巾时,指尖无意识抚平最后一丝褶皱的专注里;隐藏在他们偶尔目光相接时,瞬间错开却又隐隐发亮的眼底。
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份无声的牵绊而变得不同。当两人共处一室时,即使不说话,也有一种柔和而安宁的氛围静静流淌。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一次递接东西时指尖不经意的轻触,都能让彼此的心跳漏掉半拍,脸颊悄然升温。
一种无需言说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两个年轻的心灵之间悄然滋生、缠绕。他们在一起时,空气似乎都变得柔和,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能让彼此心跳加速。
庆藏这个粗豪的汉子,某次看着自家女儿给练拳归来的狛治递水时那微红的脸颊,又看了看狛治那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却又隐隐发亮的眼神,摸着下巴的胡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他看向一旁同样含笑注视的梨花雪,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顺其自然吧。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这句话。
在梨花雪精心的调理和狛治无微不至的陪伴下,恋雪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能在天气晴好时,在道场的庭院里稍微活动一下筋骨了。
转眼,夏祭的季节到了。镇子上将举办热闹的祭典,夜晚还有盛大的烟花大会。
这一日,恋雪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想和狛治一起去祭典看看烟花。她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这是她病弱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渴望参与外界的热闹。
庆藏看着女儿难得的精神模样,大手一挥,爽快地答应了,还偷偷塞给狛治一些零钱,压低声音道:“臭小子,照顾好我女儿!要是让她累着了,回来我饶不了你!”
狛治用力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与兴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狛治小心地护着恋雪,融入了祭典熙攘的人流。他们看了捞金鱼,吃了苹果糖,恋雪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属于少女的鲜活笑容。
当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化作漫天流火时,人群发出了惊叹。狛治和恋雪站在河边,仰头望着那绚烂夺目、却又转瞬即逝的光华。
“好美啊”恋雪轻声感叹,眼中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狛治却没有看烟花,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恋雪被烟火照亮的侧脸上。那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永远刻在心里。
烟花一簇接一簇地升空,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在最为盛大的一轮烟花在头顶炸响,光芒最盛的刹那,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远去了。
狛治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轻轻握住了恋雪微凉的手。
恋雪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只是脸颊瞬间飞起了红霞,比天上的烟火还要明艳。她微微低下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在这漫天烟火的见证下,在这无声的牵手与交汇的目光中,两颗年轻的心,已然情定终生。
远处,隐匿了气息的梨花雪和庆藏,远远望着那一对在烟花下依偎的璧人,相视一笑。
庆藏眼中有着欣慰,也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情感。
而梨花雪的心中,则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温暖。
「真好」 她望着夜空中不断绽放又湮灭的烟花,心中默念,「悲剧的剧本,似乎真的可以被改写。至少在这一刻,这份美好,是真实存在的。」
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未知与挑战,但眼前这由她亲手守护、并悄然促成的美好,让她觉得,所有的冒险与挣扎,都是值得的。
素流道场的灯火,与夜空中的烟火交相辉映,照亮了一条与原本命运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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