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敞开,吱呀声响划破旷野的沉寂。审食其与周昌刚踏入城门内侧,便见一队甲士列阵相迎,为首一人身着诸侯王制式的玄色锦袍,外罩银鳞甲,腰悬虎头剑,面容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韩王信。
“周中尉、审侍郎,一路辛苦!” 韩王信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语气沉稳,“得知二位奉旨前来犒赏守军,本王已在府中备下薄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审食其心中微动。他骤然想起,眼前这位韩王信,绝非后世被刘邦削爵诛杀的淮阴侯韩信。二者同名,命运却天差地别 —— 淮阴侯韩信是布衣出身,凭军事奇才封王,最终因功高震主死于长乐宫钟室;而这位韩王信,乃韩襄王庶孙,根正苗红的贵族后裔,早年随刘邦入关,虽也骁勇,却无淮阴侯那般惊世谋略,最终竟勾结匈奴反汉,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史记》中明确记载的结局:项羽击破彭越后,听闻汉军复据成皋,必会引兵西攻荥阳,城破之日,周苛、枞公宁死不降,被项羽烹杀、斩杀,而韩王信也判汉投楚。眼前这些坚守孤城的将士,此刻虽精神振奋,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历史标注了悲壮的结局。他作为知晓天命的穿越者,看着周苛、枞公等人鲜活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沉重 —— 他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都是顺着历史走向在走,除了让吕雉提前一年逃出楚营以来,其他相当于没有改变任何事情,眼看悲剧要发生却无法逆转,心中五味杂陈。
“韩王客气了,我等奉大王之命而来,传旨犒赏才是首要之事,宴席不急。” 审食其压下心中思绪,躬身回礼。
周昌早已迫不及待,握著周苛的手,连声追问荥阳近况,兄弟二人并肩而行,言语间满是关切。韩王信与审食其、申屠嘉紧随其后,一同向城中走去。
荥阳城内一片萧条,街道两旁的屋舍多有破损,墙面上残留着箭痕与火熏的痕迹,行人寥寥,多是身着残破铠甲的士兵与面带菜色的百姓。但守城士兵们见到援军使者与韩王信同行,眼中皆燃起光亮,原本疲惫的神色多了几分振奋。
“自楚军撤离后,荥阳便全力整顿防务,修缮城郭,安抚百姓。韩王信边走边介绍,“只是守军经数月苦战,伤亡惨重,如今仅余八千将士,且多有伤病,粮草也仅够支撑月余。若项羽回师再来,怕是难守。”
审食其点头,目光扫过沿途的防御工事 —— 城墙虽经修缮,却仍能看出多处坍塌后修补的痕迹,城楼上的箭楼半数损毁,士兵们手中的兵器也多有缺口,显然这数月的坚守消耗极大。他心中清楚,韩王信所言非虚,以荥阳此刻的兵力,面对项羽主力,确实如风中残烛,历史上的城破之局,几乎是必然。
一行人抵达荥阳府衙,这里已临时改为中军大营。审食其取出汉王诏令,立于堂上,周苛、韩王信、枞公等将领分列两侧,全军将士在府衙外列队肃立,静听宣旨。
“汉王诏:荥阳守军坚守孤城,抵御楚军数月,挫敌锐气,保全要地,劳苦功高!御史大夫周苛,忠贞不二,赐金百斤;枞公等将领,各晋一级,赐金五十斤;全军将士,赏酒肉三日,家中免三年赋役!望诸位将士再接再厉,待大军北上,共破楚军,平定天下!钦此!”
审食其宣读完毕,将诏令递予周苛。府衙内外,将士们齐声高呼 “汉王万岁”,声音洪亮,回荡在荥阳城中,压抑数月的士气终于得以宣泄。
周苛接过诏令,却并未立刻谢恩,反而躬身跪倒:“审侍郎,臣有一事,需向大王请罪!”
审食其心中一凛,连忙扶起他:“周大夫何出此言?你坚守荥阳有功,何来请罪之说?”
“臣擅自诛杀魏豹,虽事出有因,却未禀明大王,恳请大王降罪!” 周苛神色坦荡,语气坚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审食其心中了然,魏豹作为降将,被刘邦派往荥阳协助防守,如今竟被周苛诛杀,想必事有蹊跷。他沉声道:“周大夫,此事原委如何,还请细细道来。”
“二位有所不知,魏豹自归降以来,便心怀异志。” 周苛缓缓道,“楚军围城期间,臣多次察觉他与楚军使者暗中接触,书信往来频繁。前日楚军撤离前,臣截获他写给项羽的密信,信中竟愿为内应,待项羽回师时打开城门,献城求荣!”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荥阳乃中原咽喉,若被魏豹出卖,后果不堪设想。臣情急之下,只得事急从权,将魏豹擒杀,以绝后患。此事虽为保全荥阳,却未先行禀报大王,实乃僭越之举,臣愿领罪!”
韩王信上前佐证:“此事本王可以作证,周大夫确是为大局着想。魏豹反复无常,当年背汉归楚,后又降汉,此次暗中通敌,证据确凿,周大夫诛杀他,是斩除内患,有功无过。”
审食其凝视著周苛坚毅的面容,心中暗赞 —— 周苛临危决断,诛杀内奸,保全荥阳,实乃大功。他深知周苛的忠烈,也清楚这位忠臣日后的悲惨结局,心中更添几分敬意。他沉声道:“周大夫不必自责,你诛杀通敌之贼,保全要地,乃是大功一件。此事周中尉需避嫌,不便由他来禀报,我定会将此事原委如实禀报大王,为你请功,而非问罪。”
周苛闻言,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躬身道谢:“多谢侍郎明察!”
宣旨与请罪之事了结,韩王信便在府衙设宴。席间,众人谈及当前战局,皆忧心忡忡 —— 项羽虽东击彭越,但楚军主力未损,一旦粮道打通,必然回师南下,荥阳兵力薄弱,恐难抵挡。
审食其心中也有同感,他深知项羽的军事才能,若荥阳被破,汉军的防线将彻底崩溃,中原局势危矣。但此刻并非忧虑之时,当务之急是协助荥阳守军加固防务,等待汉军主力北上。
晚宴过后,夜色已深。审食其辞别众人,独自一人在军营中走动。荥阳的军营设在城西,帐篷连绵,士兵们大多已歇息,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脚步声沉稳而警惕。
他沿着营寨边缘缓步前行,仔细观察防务布局。营寨虽设有壕沟与鹿角,但多处已破损,士兵们因疲惫过度,巡逻时多有懈怠。他粗略估算,营中能战之兵不足五千,且多为步兵,缺乏骑兵与攻城器械,若项羽率大军来攻,仅凭这残破的营寨与疲惫的士兵,绝无胜算。历史上 “羽已破走彭越,闻汉复军成皋,乃引兵西拔荥阳城” 的记载,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提醒着他这场坚守的最终结局。
走到营寨西北角,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审食其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借着月光看清眼前景象:六名汉军士兵正围着两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拳打脚踢,口中还骂骂咧咧。
“魏豹那叛徒的狗腿子,还敢在营中晃悠,找死!”
“杀了魏豹,你们这些门客也别想好过,今日便替大王清理门户!”
那两个年轻人虽身手矫健,能勉强抵挡,但终究寡不敌众,身上已添了数道伤痕,嘴角渗血,却依旧不肯求饶,眼神中带着倔强。
“住手!” 审食其厉声喝止。
几名汉军士兵闻声回头,见是奉旨而来的审侍郎,连忙停手,躬身行礼:“参见侍郎!”
“同为汉军,为何自相残杀?” 审食其面色冷峻,目光扫过六名士兵,“他们二人犯了何罪,值得你们痛下杀手?”
为首的士兵支支吾吾:“回侍郎,他们是魏豹的门客,魏豹通敌叛国,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营中必是隐患!”
“魏豹通敌,罪有应得,但与他的门客何干?” 审食其语气加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二人并未通敌,何故为难?军中严禁私斗,你们可知罪?”
四名士兵脸色发白,连忙跪倒在地:“臣等知罪!请侍郎恕罪!”
“念在你们守营辛苦,今日暂且饶过你们,若再敢私斗,军法处置!” 审食其挥挥手,“下去吧!”
四名士兵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离去。
审食其转向那两个年轻人,见他们虽满身尘土与伤痕,却依旧挺直脊背,眼神清亮,心中生出几分好感。他上前一步:“你们二人,真是魏豹的门客?”
年长些的年轻人躬身行礼,声音略带沙哑:“回侍郎,在下周季,今年二十七岁,身旁这位是子昭,年方二十,我们皆是魏豹的门客。但我二人并未参与魏豹通敌之事,自他伏诛后,便在荥阳孤苦无依,只想寻个机会报效汉王,绝非隐患。”
子昭也上前躬身:“我二人虽曾侍奉魏豹,却早已看清他反复无常的本性,多次劝他忠心侍汉,只是他不听罢了。如今魏豹伏诛,我们愿归降汉王,为汉军效力,恳请侍郎收留!”
审食其打量著二人,周季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沉稳,双手布满厚茧,显然练过武艺;子昭身形稍显单薄,却眼神灵动,举止间透著聪慧,虽面带稚气,却自有一股韧劲。他心中一动,问道:“你们二人,可有什么本事?”
“在下自幼习武,擅长剑术与弓射,家兄周叔,本是魏军大将,因直言进谏被魏豹贬谪,抱憾而亡。” 周季答道,“子昭通读诗书,识文断字,还懂些兵法谋略。”
子昭补充道:“我虽武艺不及周季兄,却能辨识地图,草拟文书,也能在战场上出谋划策,绝非无用之人。”
审食其心中暗喜,韩信伐魏时得知魏豹弃用周叔而任命柏直为主将,断言魏军不足为惧,周叔之弟想必也过人之处,他正需得力人手,周季武艺高强,可做护卫;子昭识文断字,懂兵法,可做幕僚,二人皆是可用之才。他点头道:“你们二人既有本事,又愿报效汉王,本侍郎可以收留你们。但军中规矩森严,明日我会向周大夫禀报,周大夫应允后就将你们纳入麾下,往后需恪守军纪,忠心效力,不得有二心。”
周季与子昭闻言,眼中燃起光亮,连忙跪倒在地,高声道:“我等多谢侍郎收留!日后必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审食其扶起二人:“起来吧,今夜你们先在我帐中歇息,明日再做安排。”
他带着周季与子昭返回自己的营帐,申屠嘉见他带回两人,虽有疑惑,却并未多问,只是按照军中规矩,让人送来疗伤的草药与干净的衣物。
周季与子昭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衫,敷上草药,伤势稍稍缓解。审食其与二人攀谈至深夜,得知周季出身魏地豪强之家,因不满魏豹对兄长的贬谪,早已心怀归汉之意;子昭则是吴国人,自幼孤苦,被魏豹收留,却始终向往汉王的仁政,渴望能有一番作为。
夜深人静,周季与子昭已沉沉睡去。审食其立于帐外,望着营中点点灯火,心中思绪万千。荥阳的危局,周苛、枞公的忠烈,还有新收的周季与子昭,都让他感受到乱世的沉重与无常。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所有悲剧,但或许可以尽力争取 —— 争取让荥阳守军多一分生机,争取让忠良之士少一分遗憾,争取让自己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中,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