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骑烟尘(1 / 1)

沈逸集是被马粪味熏醒的。

那种混合著草料腐败与牲畜体味的浓烈气味,像一记闷棍砸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睁开眼,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天,几缕枯草从车篷的缝隙里垂下来,随着颠簸摇晃。

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自己还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睡着了——连续熬了三个通宵修改博士论文,最后的记忆是趴在《史记》和张家山汉简的复印件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但紧接着,浑身的酸痛和喉咙的干渴告诉他这不是梦。还有这具身体的感觉——年轻了至少十岁,肌肉结实,手掌有茧,和他那个常年坐书房、肩颈劳损的博士身体完全不同。

“醒了?”身旁传来女人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意外地带着一种清冽的音质。

沈逸集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扬,眼角已有细纹,那是岁月和操劳共同刻下的痕迹。眼底布满血丝,可瞳孔深处却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炭火,在疲惫与尘土之下,依然灼灼地亮着。

他愣了一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不,是两股记忆。

一股属于沈逸集,三十二岁,刚通过答辩的历史学博士。三天前在机场,相恋八年的女友林薇提着行李箱,在安检口前对他说:“逸集,我要的是一个家,一个能触摸到的未来,不是你那些古籍里的古人故事。”

另一股记忆属于审食其。二十二岁,沛县人,刘邦的同乡。三日前彭城之战,汉军五十六万诸侯联军被项羽三万精骑冲垮,尸横遍野。刘邦仓皇西逃,命他护送太公、吕后突围。昨夜在泗水畔,他们被一队楚军轻骑追上

马车又是一颠,审食其——现在他的意识是沈逸集与审食其的融合体——的后脑撞在车厢板上,疼痛让他彻底清醒。

而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

吕雉。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尘土和汗渍掩不住她精致的骨相:标准的鹅蛋脸,皮肤在昏暗光线下依然能看出原本的白皙。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如削。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但唇形姣好。最动人的是她的眉,不是后世常见的细眉,而是两道修长有力的眉,此刻正微微蹙著,透著隐忍的痛楚。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发髻早已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汗湿的脸颊。粗布衣裙多处破损,但坐姿笔直,肩背绷紧,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竹。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别说话。”吕雉俯身过来,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他嘴边,“你额头撞在车辕上,晕了半个时辰。慢点喝。”

她的手指纤长,手腕处有一道新鲜擦伤,渗著血珠。审食其接过水囊小口吞咽,水是温的,带着皮革的腥气。

“多谢夫人。”他把水囊递回去。

吕雉接过,自己只抿了一小口,然后仔细塞好,重新系回腰间。这个动作她做得极其自然,仿佛不是在囚车里,而是在自家厅堂。

车厢忽然剧烈一震,车帘被粗暴掀开,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探进来。

“刘邦的婆娘,倒是生得标致。”楚兵咧开嘴,目光在吕雉脸上刮过,“可惜了,跟错了人。”

吕雉眼皮都没抬,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平静,但审食其看见她搁在膝上的左手,手指慢慢收拢,指甲掐进了掌心。

车帘放下,光线重新暗下来。

审食其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这段历史——吕雉、刘太公被楚军俘虏,作为人质扣押两年多。而刘邦的一双儿女刘盈和鲁元公主,在彭城溃败时虽然险些被俘,但最终在夏侯婴的保护下逃脱了。此刻他们应该安全了,至少在刘邦身边。

这个认知让沈逸集稍微松了口气。作为研究者,他知道刘盈后来会成为汉惠帝,鲁元公主会活到吕后时期。但知道归知道,此刻身临其境,感受完全不同。

“我们被俘多久了?”他压低声音问。

吕雉看了他一眼,那双杏眼里的审视意味很浓:“从昨夜算起,六个时辰。往东南方向走了六十里,应是去彭城的路。”

审食其心中一震。这女人在数时间、记路程、观察敌情。

“太公呢?”

“在后面的车上,有季布的人看着。”吕雉的声音很平静,但审食其听出了一丝紧绷。

她说完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审食其看见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那一瞬间,她脸上闪过一种极深沉的疲惫。

车厢又颠簸起来。透过缝隙,审食其看见焦黑的田野,倒伏的庄稼,几具已经腐烂的尸骸躺在路边的沟里。野狗在远处徘徊,眼睛在暮色中闪着绿光。

这是公元前205年的中原大地,楚汉相争的第三年。沈逸集在论文里写过这段时期的战争伤亡估算,但那些数字在此刻变成了眼前的焦土和尸骸。

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向怀中。隔着粗布衣服,能感觉到一个硬块——一个油布包,缝在内衫夹层里。这是原主审食其的记忆:逃命前,他把最后一点粮食缝在了衣服里。

“你藏着粮食?”吕雉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审食其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衣襟,掏出那个油布包。他小心打开,里面是三块硬麦饼,还有一小包粗盐。

“三块饼,够我们撑些时日。”他改了口,原本想说“够我们四人”,但立即想起此刻车上只有他们两人和后面车上的太公。

吕雉没有接,只是看着他:“你晕倒时,楚兵搜过身,没搜出来?”

“我缝在内衫夹层里。”

吕雉终于接过油布包,手指在粗糙的油布上摩挲片刻。她掰下一小块饼,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看着,眼神有些空洞。

“夫人,您吃些吧。”审食其轻声说。

吕雉摇摇头,把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审食其:“你也吃。”

“我不饿——”

“让你吃就吃。”吕雉的声音不容置疑,“你需要力气。”

审食其接过饼慢慢咀嚼。麦麸粗糙,几乎刮喉咙,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但胃里有了东西,思维清晰了些。

他一边吃,一边透过缝隙继续观察。大约有二十名楚骑押送著三辆马车,为首的是个戴皮盔的百夫长。这些人纪律不算严整,队形松散,有人还在马上打瞌睡。但每个人都精悍强壮,马匹也是良驹。

“到了彭城,项羽会如何处置我们?”他轻声问。

吕雉沉默了很久,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尊玉雕。

“项籍那个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重名声,好面子。杀妇孺老弱,坏他霸王名声。但也不会让我们好过——我们是筹码,牵制刘季的筹码。”

她直呼刘邦的字“季”,而不是“大王”或“汉王”。

“所以我们会活着,”审食其说,“但活着的代价,可能是羞辱、威胁、折磨。”

吕雉转头看他,目光锐利如刀:“羞辱?我吕雉从嫁给刘季那天起,受的羞辱还少吗?”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字字带血:“他当亭长时,整天游手好闲,家里全靠我操持。我白日下田,夜里纺织。那些邻里妇人,哪个不在背后笑话我嫁了个浪荡子?”

“后来他造反,说走就走,留下我们担惊受怕。秦吏来抓人,我去下狱。狱中三月”她停顿了一下,呼吸急促了些,但很快平复,“我挺过来了。”

“现在呢?”她笑了,那笑容惨淡得像秋霜打在残花上,“现在他被项羽打得像狗一样逃,五十六万人啊,一夜之间就垮了。他跑得倒快,把我们丢在这里当俘虏。”

审食其知道她在说什么——彭城之战惨败后,刘邦在逃亡途中遇到了刘盈和鲁元公主。马车跑得慢,追兵又近,刘邦竟然三次把两个孩子踹下车去。是夏侯婴一次次把孩子抱回来,最后才成功逃脱。

这件事吕雉一定听说了。作为母亲,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盈儿和元儿他们安全了。”审食其斟酌著说,“夏侯婴将军护着他们,应该已经和汉王会合了。”

吕雉猛地抬眼看他,眼中那两簇炭火跳动着:“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审食其暗叫不妙,说漏嘴了,“夏侯婴将军忠勇,定会护少主周全。”

吕雉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复杂,最终轻轻点头:“但愿如此。”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但审食其知道她没睡——她的呼吸不够均匀,睫毛还在轻微颤动。

车外忽然传来吆喝,马车停下。

车帘被掀开,百夫长粗声说:“下来!今夜在此扎营!”

审食其先下车,转身扶吕雉。她的手很凉,但握着他的手臂时很有力。

这是一处废弃村落,楚兵把俘虏赶进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刘太公在另一间屋子,审食其只远远瞥见佝偻的背影。

夜幕降临时,楚兵扔进来几个硬麦饼和一陶罐水。

审食其把饼掰碎泡软。吕雉只喝两口水,把她的那份饼掰一半给审食其:“明天还要赶路,你需要力气。”

夜深了,两人靠在墙边。审食其听着外面楚兵的谈笑声、篝火的噼啪声。

“你怕吗?”黑暗中,吕雉轻声问。

“怕。”他诚实回答。

“我也怕。”吕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我不能倒。我是刘季的妻子,是大汉的王后,我不能让楚人看笑话。”

这话里有一种冰冷的骄傲。

“汉王他一定在想办法救我们。”审食其说。

吕雉冷笑一声:“救?他现在自身难保。五十六万大军一朝溃散,他拿什么救我们?”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知道吗,我听说听说逃亡路上,他把盈儿和元儿踹下车去。”

这话她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次,两次,三次夏侯婴抱回来三次。他就踹下去三次。”

审食其沉默了。他知道这段历史,但听吕雉亲口说出来,感受完全不同。

“那您现在恨他吗?”他问。

“恨?”吕雉停顿了一下,“恨有什么用?我现在只想活着,活着见到盈儿和元儿。只要他们平安,我我受什么都可以。”

这话里有近乎残酷的清醒。

“不会到那一步的,”审食其说,“我们自己也要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他老实承认,“但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要先活着到彭城,见到项羽,摸清他的态度。然后见机行事。”

吕雉轻轻叹了口气:“审食其,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今天的你,眼睛里多了些东西。像是有火在烧。”

审食其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感觉到肩膀一沉——吕雉的头靠了过来。她大概是太累了,睡着了。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借着微光,审食其侧头看靠在自己肩上的女人。

她睡着了,眉头依然微蹙,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嘴唇干裂,但形状优美。月光在她脸上镀了层银边。

这一刻,她不是未来的吕后,不是刘邦的妻子,只是一个担忧著儿女安危的母亲。

屋外忽然传来骚动。

吕雉立刻惊醒,眼中睡意全无。审食其也竖起耳朵。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看守的楚兵刀剑出鞘。

百夫长脸色铁青地推开门:“起来!立刻出发!汉军斥候在附近出现了!”

楚兵粗暴地把他们拽起来。审食其护在吕雉身后,挡住楚兵的推挤。混乱中,他瞥见刘太公脚步踉跄地被带出来。

就在审食其即将被推进囚车时,那个传令的将领策马过来,目光落在吕雉脸上。

火把的光跳跃着,照在她脸上。

“你就是刘邦的婆娘?”将领问。

吕雉抬起头,不卑不亢:“我是。”

她的下巴微扬,脖颈拉出优美弧线。火光在她眼中跳跃。

将领盯着她看了几秒,咧嘴笑了:“有点意思。霸王说了,要活的,要完完整整的。路上小心点,少了一根头发,你们担待不起。”

他调转马头离开。百夫长松了口气:“上车吧。”

再次坐进囚车,车帘放下,马蹄声响起。

吕雉靠着车厢壁,闭着眼,但审食其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他刚才说,‘霸王说了’。”审食其压低声音,“项羽亲自过问了。”

“嗯。”吕雉睁开眼,眼中寒光凛冽,“他越重视我们,我们就越难脱身。”

“但也意味着,短期内我们安全。项羽要拿我们做筹码,就不会让我们轻易死掉。这是我们的机会。”

吕雉沉默片刻,月光从车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轻轻点了点头。

囚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审食其透过缝隙看向外面,星空浩瀚,荒野无边。

他转头看向吕雉。月光照在她脸上,侧脸像一尊玉雕,美丽而冰冷。但审食其知道,那冰冷的外表下,是熊熊燃烧的求生之火。

他将陪伴她走过这段最黑暗的岁月。

马蹄声嘚嘚,像在敲打着命运的节拍。

审食其握紧了拳头。

活下去。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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