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正月,黄河北岸的河内郡盟坛下,寒风卷着沙砾打在刘备的玄色头巾上。他身后跟着关羽、张飞,三人立在公孙瓒部的队列末尾,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冀州兵、兖州兵,甲胄碰撞的脆响与诸侯帐内的宴饮声混在一起,衬得他们这五百乡勇愈发寒酸。
“大哥,你看袁绍帐前那几个亲卫,眼神跟看叫花子似的。”张飞攥着丈八蛇矛的手青筋暴起。方才他去取饮马的水囊,被袁绍的侍卫喝止,说“非将官不得近中军帐”。
刘备抬手按住张飞的肩,指尖触到三弟甲胄上的锈迹——这副甲还是当年讨伐黄巾时缴获的,早已磨得薄如纸片。“忍忍。”他声音压得极低,“咱们依着公孙太守来会盟,本就为了讨贼,不是来争脸面的。”
关羽立在一旁,丹凤眼半眯着,望着盟坛上高坐的袁绍。这位“盟主”正与韩馥、张邈谈笑,案上的酒樽斟了又空,自始至终没往公孙瓒这边瞥过一眼。“大哥说得是。”他沉声道,“只是这联军,怕是难成大事。”
此时的关东联军,早已没了会盟时的锐气。盟主袁绍屯兵河内,却整日与谋士讨论“冀州如何治理”;兖州刺史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为争夺粮草,已在酸枣大营剑拔弩张;袁术在鲁阳拥兵自重,只派偏将虚张声势。真正与董卓军交锋的,唯有孙坚一路。
刘备随公孙瓒屯于河内,名义上是“别部司马”,实则连正式的营垒都没有,只能在联军边缘的荒坡上扎营。五百乡勇的粮草要靠公孙瓒接济,常常是“一日两餐,半米半糠”,关羽和张飞不得不亲自带着亲卫去附近村落买粮,却还常被当地坞堡拒之门外——那些坞堡主只认袁绍、韩馥的印信,根本不知“刘备”是谁。
一日,公孙瓒召集部将议事,刘备也在列。帐内,公孙瓒正对着地图发愁:“韩馥那厮,又克扣了咱们的粮草。再这么下去,弟兄们怕是要饿肚子。”
长史关靖道:“太守,不如向袁绍求援?毕竟咱们是来帮他讨董的。”
公孙瓒冷笑:“袁绍巴不得咱们饿死,好吞并我的幽州兵。别想了。”他忽然看向刘备,“玄德,你麾下的乡勇都是涿郡子弟,耐得住苦。要不,你带他们去河阳津一带巡逻,那边有几个废弃的粮仓,或许能找到些余粮。”
这其实是苦差——河阳津离董卓军的汜水关不过五十里,随时可能遭遇西凉游骑。但刘备没有推辞:“诺。某这就去。”
出了公孙瓒大帐,张飞忍不住道:“大哥,公孙太守这是把咱们当炮灰使啊!”
刘备望着河阳津的方向,那里烟尘缭绕,隐约能听见马蹄声。“至少能让弟兄们有粮吃。”他转头对关羽道,“二弟,你带三十人去附近村落打探,若有董卓的游骑,立刻回报。三弟,你随我去粮仓,小心戒备。”
三人分兵行事。刘备带着张飞和乡勇赶到废弃粮仓时,只找到几袋发霉的谷子,还没等装车,就见西边来了一队西凉骑兵,约有百余人,为首的校尉提着长矛,见了他们便喊:“抓住这伙关东贼!”
张飞挺矛便冲:“狗贼找死!”他胯下乌骓马快,转眼便挑落两个骑兵。刘备与亲卫们结成小圆阵,用简陋的盾牌抵挡箭矢,关羽闻讯从侧翼杀回,青龙偃月刀挥起,如砍瓜切菜般斩落数人。
西凉骑见对方悍勇,不敢恋战,呼啸着退去。此战虽胜,乡勇却折损了十余人,发霉的谷子也被马蹄踏烂了大半。刘备看着倒在地上的子弟,眼眶发红——这些人都是涿郡同乡,跟着他来讨董,却死在了这无名的荒坡上。
“大哥,这联军……真能成事儿?”张飞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刘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掩埋了尸体。他忽然明白,关羽说的“难成大事”,不是指兵力不足,而是这联盟从根上就烂了——诸侯们各怀鬼胎,没人真的在乎“兴复汉室”,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地盘和兵卒。
回到营中,公孙瓒也没多问战况,只淡淡道:“辛苦了。粮够不够?不够我再匀些给你。”
刘备躬身道:“够了。只是……某听闻孙坚将军在阳人城大胜,咱们是不是该出兵配合?”
公孙瓒摇头:“孙坚是袁术的人,咱们掺和进去,讨不到好。再说,袁绍都按兵不动,咱们急什么?”他顿了顿,“玄德,你是个有本事的,只是……出身太低,在这联军里,难有出头之日。”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刘备最后的期待。他想起自己“中山靖王之后”的身份,在涿郡时还能唬住乡邻,到了这诸侯云集的地方,连袁绍帐前的侍卫都懒得正眼瞧。所谓“讨董”,不过是诸侯们争权夺利的幌子,他这五百乡勇,不过是这幌子上可有可无的线头。
几日后,联军内部彻底爆发冲突:刘岱率军突袭桥瑁营寨,斩杀桥瑁,吞并了东郡兵马;袁绍则暗中联络韩馥的部下麴义,图谋夺取冀州。酸枣大营的诸侯们见状,纷纷拔营撤军,各自返回属地。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董联盟,俨然成了分赃大会。
“大哥,咱们也走吧!”张飞收拾着简陋的行囊,“留在这里,迟早被人吞了!”
关羽也道:“听闻徐州牧陶谦招贤纳士,且徐州远离战火,或许能容身。”
刘备望着联军大营渐渐空寂的营垒,那些飘扬的诸侯旗帜倒下了大半,只剩下袁绍的“袁”字旗还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飘着。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再看看吧,先回河北,走。”
没有告别,没有挽留。初平元年三月,刘备带着关羽、张飞和剩下的四百多乡勇,悄悄离开了河内郡。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黄河东岸的荒滩前行,避开了各路诸侯的兵马。
路上,遇到不少因战乱流离的流民。张飞想驱赶,却被刘备拦住:“让他们跟着吧。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他将仅有的粮食分出一些给流民,那些人感激涕零,有壮丁便主动拿起木棍,要跟着“刘将军”讨贼。
关羽看着队伍里渐渐多起来的流民,对刘备道:“大哥,咱们快成流民帅了。”
刘备望着远方的徐州方向,那里炊烟袅袅,似乎有安稳的日子。“流民怎么了?”他笑道,“当年高祖也是从泗水亭长做起的。这乱世,能护住一人,便护住一人;能走一步,便再走一步。”
夕阳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五百乡勇渐渐变成了千余人的队伍,虽衣衫褴褛,却步伐坚定。刘备知道,离开联军不是失败,而是终于挣脱了那些虚名与算计——他要走的路,不是依附于谁,而是靠自己的脚,一步步踩出来。
远处的黄河水滚滚东流,像在应和着这孤勇的旅程。属于刘备的故事,不在那喧闹的盟坛,而在这茫茫的中原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