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四月,金城允吾城的晨光刚漫过盐池,董牧已在州府的案前铺开两卷文书。左边是董旻派人送来的调令,墨迹凌厉:“樊稠、张济所部即日回援汉阳,不得延误”;右边是钟繇连夜核算的盐池账册,蝇头小楷记着“上月产盐三千石,支出羌部粮草五百石”,边角还批注着“可从湟中调粮补亏空”。
“钟先生来得早。”董牧抬头时,见钟繇捧着个木盒进来,里面是叠整齐的简牍,“这是马腾旧部的户籍册?”
“正是。”钟繇将木盒推到案上,“共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其中汉人两千一百,羌胡一千六百二十六。我按技艺分了类:会牧马的归梁将军,善冶炼的调去盐池,能操弓的……”他顿了顿,看向董牧,“许褚将军已挑出一千,说是要编为‘金城锐士’。”
董牧翻着户籍册,见钟繇在每个名字旁都注了小字:“马忠,汉人,父曾为边章部曲,善使矛”“羌渠,烧当部人,去年被马腾裹挟,母在临洮”。这些批注比军册更细致,显然是逐户查访过的。
“先生费心了。”董牧指尖点在“羌渠”的名字上,“让他去给庞德当副手,管羌骑的粮草——他熟悉烧当部的规矩,比咱们派去的汉吏更管用。”
钟繇抚须而笑:“公子是想让羌人管羌人?这法子好。昨日我去盐池,见梁将军的人正跟汉家工匠争工具,若有个懂两边话的人调和,能少生不少事。”
正说着,庞德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盐粒——他刚从盐池巡查回来。“公子,董旻将军的信使在门外骂人呢,说咱们故意拖着不还本部兵。”
“让他骂。”董牧把调令推给钟繇,“先生看看,叔父要调回的樊稠部,负责的是盐池到汉阳的粮道,他们一走,这粮道得有人接。”
钟繇扫了眼调令,提笔在账册上勾了勾:“可让成公英的锐士分五百人守粮道,我再从临洮调二十个熟悉商路的吏员,带着账册跟队——每过一处坞堡,签字画押,丢了粮就拿吏员是问。”他抬眼看向董牧,“锐士是马腾旧部,让他们护粮道,也是个历练,让他们知道,跟着董家有粮吃,比跟着马腾劫掠强。”
董牧心里一动。钟繇的法子看似温和,实则是用粮草和规矩拴住降兵——既给了差事,又用吏员盯着,比单纯派亲卫监视更巧妙。
午时的校场上,许褚正带着锐士演练阵型。董牧走上观礼台时,见钟繇站在台下,手里拿着根木尺,正给几个降兵比划“队列间距”:“汉家军法,前后相去两尺,左右相隔一尺,这样箭矢过来,伤不了一排人……”
庞柔是马腾势力降将,见董牧来了,收了令旗:“公子,将士缺粮,昨日只喝了稀粥。”
“钟先生已从临洮调了三百石粮,下午就到。”董牧道,“但有个条件——粮由钟先生派的吏员管,每日按操练成效发,偷懒的人,只能喝稀粥。”
成公英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董牧的意思。这是让钟繇用粮草约束锐士,既保证了供给,又让文吏介入军务,避免旧部抱团生乱。他看向钟繇,见这位颍川大儒正耐心教降兵认粮票上的字,忽然觉得,董家能容下贾诩的狠、庞德的勇,也容得下钟繇的温,难怪能在西凉立足。
傍晚的议事厅里,核心成员围坐成圈。董牧居中,左手边是庞德、许褚、梁兴三位武将,右手边是贾诩、钟繇、庞柔三位文臣,案上摆着钟繇绘制的金城全域图,用不同颜色标着:红为驻军,蓝为盐池,绿为羌部牧场。
“董旻将军的人已带着本部兵出发了。”庞德粗声说,“末将觉得,咱们得立个规矩,谁是主,谁是辅,免得将来乱套。”
贾诩指尖敲着案沿,先开了口:“军权归一:公子掌总令,庞德统骑兵,许褚领亲卫练锐士,梁将军辖羌部。”他顿了顿,看向钟繇,“民政归钟先生:盐池、粮草、户籍,凡涉及‘钱谷’事,先生说了算,其他人不得干预。”
梁兴摸着络腮胡笑:“我没意见。羌人认实力,也认规矩——钟先生把盐池的账算清楚,谁该分多少,谁少拿了,明明白白,比咱们舞刀弄枪管用。”
许褚看向钟繇,拱手道:“昨日锐士操练,先生派人送来的箭杆,比马腾时的挺直三倍,将士们都在问‘何时再发’。若先生能保证军械,我敢立军令状:三个月后,锐士能跟西凉本部兵较量!”
钟繇回礼道:“许将军放心,我已让临洮的工匠赶制五百张弓,木料用湟中的硬榆,弓弦取羌部的野马筋——汉人的手艺,配羌胡的材料,定能造出好兵器。”
董牧看着众人,忽然起身,从壁上取下董卓赐的短刀,轻轻放在案中央:“这刀,是我爹给的信物,今日就留在州府。往后,庞德调兵、钟先生支粮、贾诩先生定谋,都凭这刀为证——不必事事问我,你们觉得对的,就去做。”
这话落地,厅内静了片刻。钟繇望着那柄刀,忽然想起在许县时,董牧说“西凉的刀要护着颍川的笔”,此刻才懂,这不是客气话——他真的信得过一个颍川儒生来管西凉的命脉。
散会后,钟繇留在最后,给董牧递了份简牍:“这是我拟的《金城盐池法》,汉人、羌人按户分盐,商户纳税,盗盐者……”他指着其中一条,“罚去修粮道,既惩戒了,又能补劳力。”
董牧接过简牍,见末尾签着钟繇的名字,旁边留了个空,是给庞柔、梁兴的。“先生想得周全。”
“不周全不行啊。”钟繇笑了,“昨日有个羌人首领来闹,说‘盐池是天给的,凭什么董家管’,我把《盐池法》念给他听,又让梁将军用羌语翻译了一遍,他愣了半晌,说‘比马腾的规矩公道’。”
董牧望着窗外,夕阳正照在校场上,钟繇派去的吏员正给降兵发粮票,庞德在教羌骑列阵,成公英拿着钟繇画的阵型图琢磨——这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阵营的人,竟真的凑到了一起,像盐池的水和岸边的土,看似不相容,却能捏成坚固的泥。
他忽然明白,董旻讨还本部兵,未必是坏事。失去了父亲的羽翼,他才真正学会了把刀与笔、汉人与羌胡、降兵与旧部拧成一股绳。而钟繇,就是这股绳里最关键的那根线,看似柔软,却能把所有力量都攥紧。
夜风从盐池方向吹来,带着咸涩的暖意。董牧拿起那柄短刀,轻轻放在钟繇拟的《盐池法》上。刀是冷的,法是暖的,可在这乱世里,偏是这冷暖相济,才能在西凉的土地上,扎下最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