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秋。
凉州,陇西郡临洮县,董氏祖宅。
祖宅的秋夜,总带着陇山的寒意。
董母坐在堂屋的油灯下,手里捏着枚刚穿好线的针,针脚在麻布里穿梭,绣的是块护心符,上面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给洛阳的长孙董琰备的。檐外的老槐树落了叶,枝桠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兄长段颎生前常穿的铠甲裂纹。
“奶奶,喝口热汤吧。”
长孙女董湄端着碗羊肉汤走进来,二十岁的姑娘穿着身素色布裙,眉眼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只是眉宇间总带着点怯意——那是在丈夫牛辅面前落下的习惯。
她把汤碗放在案上,轻声道:“刚炖好的,加了花椒,驱寒。”
董母放下针线,接过汤碗,暖意顺着陶碗传到掌心。她看着孙女,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兄长段颎第一次来祖宅的情景。那时董卓还是个半大的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短打,见了段颎高大威武就脸红向往,那时的小董卓敢徒手打死闯进院子的野狼。
“你舅公那时总说,”董母舀了勺汤,雾气模糊了她的眼,“卓儿是块好铁,就是缺打磨。”
段颎那时已是护羌校尉,正率军平定西羌。他没少给董家照拂:董卓年轻时替人报仇杀了乡绅,是段颎压下了官司,还把他引荐给陇西太守;董卓带乡勇对抗先零羌,段颎偷偷送了三十副铠甲和百支箭矢;甚至连董卓娶亲,都是段颎亲自做的媒。
“舅公说,陇西这地方,光有蛮力不行,得有靠山,更得有脑子。”董母的声音轻下来,像在跟兄长对话,“他教卓儿看地形、辨羌语,教他‘恩威并施’,说‘羌胡畏威不怀德,却也敬真汉子’。”
那些年,段颎平羌的捷报传到临洮,祖宅的门槛都快被道贺的人踏破。董卓跟着段颎南征北战,从一个乡勇头目长成陇西名将,董家也从临洮的普通豪强,成了凉州举足轻重的势力。直到建宁三年,段颎被构陷下狱,临行前托人给她捎来句话:“护好董家,卓儿可托大事,但切记,莫让他失了陇西根基。”
董湄安静地听着,手里绞着帕子。她知道这些旧事,只是很少听奶奶细说——奶奶总是把段颎的牌位擦得锃亮,却很少提及那段荣光,仿佛一提,就会触到心底的伤疤。
“阿琰去了洛阳,阿牧又往颍川去了。”董母放下汤碗,目光落在案上的两封书信上,一封是董卓报平安的,一封是董牧说要去颍川游学的,“这两个孩子,倒像是商量好的,一个往虎穴里钻,一个往儒窝里扎。”
董湄低声道:“牛辅说,兄长去洛阳是……是迫不得已,牧弟去颍川,怕是学不出什么名堂。他说乱世里,刀枪才管用。”
董母没接话。牛辅是董卓的女婿,也是西凉军里出名的悍将,可她总觉得这孩子粗莽,眼里只有厮杀,不懂董家的难处。董卓在河东被袁家牵制,董琰入洛是缓兵之计;阿牧去颍川,说是游学,怕不只是为了读书。
那孩子自小就透着古怪,三岁能辨马伤,五岁能断羌情,心思深似陇山的峡谷。他说去颍川“认些门路”,怕不是为了结交士族那么简单。董母隐隐觉得,阿牧是想避开洛阳的旋涡,在中原为董家另寻一条路——只是这路太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凭着段家那点旧人脉,能走通吗?
她想起给阿牧的那枚“段”字铜符,还有信里提的钟迪。
钟迪是段颎当年的军谋掾,颍川长社人,精通经史,更难得的是,他懂边事,与洛阳的袁家、杨家都没深交。当年段颎下狱,钟迪弃官归隐颍川,是个知恩图报又守得住底线的人。让阿牧投他,一来有段家旧情照拂,二来钟迪在颍川有声望,能护着孩子避开黄巾战乱,三来……也是最重要的,钟迪不是袁家的人,阿牧在他身边,能少些掣肘。
“牛辅不懂。”董母拿起针线,继续绣那护心符,“刀枪能夺天下,却不能守天下。阿琰在洛阳守的是‘礼’,阿牧在颍川求的是‘智’,卓儿在冀州拼的是‘力’,三样凑齐了,董家才能在这乱世里站得住。”
董湄喏喏应着,却忍不住说:“牛辅还说,李傕、郭汜他们也觉得,小公子太‘文弱’,不如跟着将军在军中历练实在。他们说……说董家的公子,就该骑马挥刀,学那些儒生做派,反失了西凉本色。”
董母绣针的手顿了顿。
她怎会不知西凉军里的派系?董卓麾下,牛辅、李傕、郭汜是嫡系,靠着厮杀上位,瞧不上董琰的文气、董牧的“神童”名声;段煨、胡车儿这些段颎旧部,虽敬重她,却更重旧情,遇事总想着“段公当年如何”;还有那些羌胡首领,只认董卓的拳头,对董家子弟的未来漠不关心。
这些人,平日里靠着董卓的威望拧成一股绳,可真到了关键时刻,怕是谁也不肯给谁让步。阿琰去洛阳,阿牧去颍川,未尝没有让他们避开内部纷争的意思。
“让他们说去。”董母把最后一针扎进布里,打了个结实的结,“卓儿当年不也被人说‘蛮夫’?阿琰和阿牧的路,只要走得正,总有被人瞧得起的那天。”
她把护心符叠好,放进锦袋里,递给董湄:“明日让驿站的人捎去洛阳,告诉阿琰,奶奶在祖宅等着他回来,看他把太学的书,读出陇西的骨头来。”
董湄接过锦袋,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知道是奶奶特意放的一小块临洮黄土——那是让董琰记着根。
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董母走到供桌前,给段颎的牌位上了炷香,青烟袅袅,映着牌位上“汉故太尉段公讳颎之位”的字样。
“兄长,”她轻声道,“您当年护着董家,如今我护着您的侄孙。阿琰去了洛阳,阿牧去了颍川,路难走,可总比困在陇西强。您在天有灵,多照看他们些。”
香灰落在供桌上,像极了当年段颎出征前,她偷偷塞给他的那袋临洮泥土。那时她也是这样站着,看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陇山的尘土里,想着他能平安回来。
如今,她的孙辈也走向了远方,一个往中原的繁华里去,一个往士族的文脉里去,只有她守着这祖宅,守着段家的骨血,守着董家的根。
董湄看着奶奶的背影,在油灯下挺得笔直,像祖宅的夯土墙,经得住陇山的风雨,也护得住墙里的人。她忽然觉得,奶奶绣的不是护心符,是给两个弟弟的铠甲,用的不是丝线,是段家的坚毅,是董家的隐忍。
灯影摇曳,把祖孙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苍老,一个年轻,却都透着股不肯折的韧劲。临洮的夜再冷,祖宅的灯,总为远行的人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