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风一吹,混着骚臭直往鼻子里钻。
林砚光着脊背站在原地,刚才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的狠劲儿,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走,只剩下透骨的冷。
屋里,妞妞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在他心上。
他转身,迈过门槛,回到了昏暗的屋里。摸了摸妞妞的额头,滚烫,比刚才更烫手了。
“爸爸难受”妞妞迷迷糊糊地哼唧,小手在空中乱抓。
林砚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村里的土办法不管用,必须去镇上的医院。
他用一张破旧的单子把女儿裹好,抱在怀里,转身就开始翻箱倒柜。
王琴那个女人,平时把钱看得比命都重,总该剩下点什么。
木柜子被他一把拉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只有几件她穿旧了的衣服,一把断了齿的梳子,连一分钱的钢镚儿都没有。
林砚不信邪,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去搜床下的瓦罐。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只死掉的飞蛾。
他把自己身上那条满是泥水的裤子口袋也翻了出来。
几个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几粒玉米渣子。
他想起来了,自己每次下苦力挣的钱,一分不留都交给了王琴。
那个女人,从没把这个家当过家,更没给他留过一分钱的活路。
一个在战场上没怕过死的男人,此刻却被这几张去镇上的车票钱,给逼得红了眼。
他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林砚抱着妞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朝着村西头赵春花家走去。
他知道村卫生所就是个空壳子,可赵春花那里,多少有点药。
夜里的村路坑坑洼洼,几声狗叫划破了寂静。有户人家的窗户推开一道缝,一道目光探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像个瘟神,人人避之不及。赵春花家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林砚一脚踹开门。
“砰!”赵春花正对着镜子梳头,身上只穿了件半透明的衬裙,闻声吓了一跳。
回头看见是林砚,她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慢悠悠地把头发别到耳后。
“哟,林砚哥,怎么着?想通了?嫂子这门,可不就是给你留着的嘛。
”她的眼睛在林砚身上上下打量,像是在看一块案板上的肉。
林砚抱着孩子径直走进去,把妞妞放在她家的床上。
“孩子发烧,给打一针。”他命令道,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赵春花凑过来,伸手在妞妞额头上摸了摸,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哎哟,烧得这么厉害。我这点阿司匹林不管用,得去镇上挂水才行。”
她嘴上说着担心的话,眼睛却一直瞟着林砚紧绷的侧脸。
林砚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恶心压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借我点钱。”赵春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胸前跟着一颤一颤。“林砚哥,你没搞错吧?你今天下午才扇了我一巴掌,现在跑来跟我借钱?”
她站直了身子,绕着林砚走了一圈,手指轻轻滑过他结实的胳膊。
“借钱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知道嫂子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这钱不能白借。你今天晚上,要是能把我伺候舒坦了”她的话还没说完,林砚猛地转过头,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赵春花被他看得心里一突,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林砚二话不说,抱起妞妞,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赵春花不甘心的声音:“林砚!你别给脸不要脸!离了我,你看全村还有谁敢帮你!你就等着给你女儿收尸吧!”
林砚的脚步顿了一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回头,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自己那间破屋,绝望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他一拳砸在土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拳头磕出了血。妞妞在他怀里被惊动,又开始小声地哭。
他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割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他快步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满是灰尘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他退伍时带回来的旧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他从军装下面,摸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是一块银色的怀表,表盘已经有些发黄,但擦干净后,依然能看出做工的精致。这是他退伍时,老排长张卫国送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戴,当成最宝贵的东西藏着。
他摩挲着冰冷的表壳,听着里面清晰的滴答声。现在,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卖了它,就能换妞妞的救命钱。他下定了决心,把怀表揣进兜里,重新抱起女儿,准备连夜走去镇上。
刚走出院门,一个清瘦的身影就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是苏晚。
“你要去镇上?”苏晚开口,声音在夜里很清晰。
林砚没说话,只是抱着孩子,想从她身边绕过去。他不想让这个城里来的女老师,再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孩子病得更重了?”苏晚的目光落在妞妞身上,语气里带着担忧。林砚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脚步没停。苏晚没再问,只是快步上前,把一个布包塞进了他怀里。“拿着。”
林砚低头,布包温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米香味。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两个煮鸡蛋,一小沓粮票。
在粮票下面,还压着两张十块钱的“大团结”。二十块钱。在这个时候,这就是一笔巨款。林砚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要把东西推回去。“我不能要。”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苏晚没有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这是借你的。”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不容他拒绝。
“等你回来,给我打个欠条。去村口吧,最早一班去镇上的车,天亮就发了。”
林砚看着手里的钱和粮票,又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站在夜风里,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手攥紧了布包,那二十块钱,比他砸碎的那块石磨还要沉。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谢谢。”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女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迅速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转身朝着自己住的知青点走去。
那扇破旧的院门在身后吱呀作响,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