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了的金子,慵懒地泼洒在真新镇郊外的农场。树果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露珠早已蒸发殆尽,只留下深浅不一的绿色脉络。人工湖面波光粼粼,偶尔有胆小的鲤鱼王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整个农场弥漫着一种饱餐后的宁静与满足。
林风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几张画满线条的草稿纸,上面是他为小卡比兽设计的“藏宝箱”初步构想。他时而用笔抵着下巴沉思,时而在纸上添上几笔,神情专注。桌子的另一端,孵化篮中的灰色精灵蛋安静地置放着,蛋壳表面的温度依旧灼热,内部的脉动沉稳有力,仿佛一个蓄势待发的小小心脏,但破壳的时机似乎仍在耐心地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时刻。
黑鲁加如同最忠诚的骑士,卧在离圆桌不远不近的地方,既能时刻关注精灵蛋的状况,又不会影响到林风的工作。它闭合着双眼,但那双敏锐的耳朵却不时微微转动,捕捉着屋内屋外的一切细微声响。它那身黝黑发亮的皮毛在阳光下仿佛上等的绸缎,暗红色的条纹如同冷却的岩浆,无声地诉说着力量。
而与这片宁静格格不入的,是蜷在客厅角落地毯上的小卡比兽。它刚刚完成了一场对午餐的“扫荡战役”,巨大的食盆光洁如新。按照它铁打的生物钟,此刻本该是它瘫倒在地、鼾声震天、进行神圣“食物消化”仪式的时刻。然而,今天它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它圆滚滚的身体不安地在地毯上蹭来蹭去,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不再是吃饱后的迷蒙,反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兴奋与忐忑的光。它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次又一次地、小心翼翼地飘向那个静卧着的、威风凛凛的黑色身影。
它的小爪子无意识地在地毯绒毛上划拉着,内心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拉锯战。一方面,它渴望向这位强大而沉稳的伙伴展示自己最珍视的宝贝,分享那份发现“亮晶晶”时的纯粹快乐,甚至隐隐期盼着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就像林风有时会揉着它的脑袋夸它“吃得好”一样。另一方面,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又在它心中低语,提醒它黑鲁加可能并不会理解这种“无用”的爱好。
最终,那份想要分享的冲动,以及内心深处对认同的渴望,压倒了那丝微弱的怯懦。
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注入勇气,然后慢吞吞地、像个蓝色的圆球般“滚”到了黑鲁加的身边。它用它那毛茸茸、圆乎乎的脑袋,带着几分试探和亲昵,轻轻蹭了蹭黑鲁加肌肉结实、覆盖着坚硬皮毛的前腿。
“咔嘁…” 它的声音比平时细小了些,带着明显的讨好,“咔嘁!咔嘁咔嘁!”
它一边叫,一边抬起一只小短手,急切地指向门外的方向,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跟我来,给你看个超——级棒的东西!”的殷切期盼,那模样,像极了急于向同伴炫耀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黑鲁加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接触惊醒,它睁开猩红的眼眸,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清梦的不悦,以及几分纯粹的疑惑,低头俯视着这个几乎要贴在自己腿上的蓝色毛球。它对小卡比兽的印象,大多停留在“贪吃”、“嗜睡”和“偶尔行为诡异”上,如此主动且带着明确目的的交流,还是头一遭。
它甩了甩宛如骨鞭般有力的尾巴,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书桌后的林风。林风早已停下了笔,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对着黑鲁加露出了一个温和而鼓励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用眼神传递着“去吧,没关系”的信息。他乐于见到伙伴们之间建立更深厚的联系,即使这联系的开端可能有些出乎意料。
得到训练家的首肯,黑鲁加这才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邀请”。它优雅地站起身,四肢舒展,展现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它迈开步子,沉稳地跟在了那个因为得到允许而兴奋得几乎要同手同脚、走路姿势更加滑稽的小卡比兽身后。
一高一矮,一沉稳一雀跃,两道身影穿过洒满阳光的院子,来到了工具房后方那片被茂密灌木丛遮蔽、终年少见阳光的隐秘角落。空气在这里变得潮湿而清凉,混合着泥土、腐叶和淡淡铁锈的气息。
小卡比兽一到达它的“圣地”,立刻恢复了精神。它迫不及待地用两只小爪子扒开那些被它精心布置、用作伪装的枯枝败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当那个小小的土坑以及坑边空地上精心排列的“收藏品”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它浑身的毛发似乎都因为激动而微微蓬松了起来。
几缕顽强的阳光恰好穿透层层叠叠的叶隙,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精准地打在那些“宝藏”之上,瞬间激活了它们沉睡的光芒!
“咔嘁!咔嘁咔嘁!”
小卡比兽瞬间进入了状态,它像一个被点燃了热情的收藏家兼解说员,站在它的“展览馆”前,开始手舞足蹈地向身边唯一的观众——黑鲁加,介绍起它的心血。它先是极其小心地用爪子尖捧起那枚最具有“历史感”的边缘卷曲的旧硬币,努力踮起脚尖,递到黑鲁加那敏感的鼻子下方,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自豪的光芒,仿佛在说:“快闻闻!这是古老岁月的气息!上面还有神秘的花纹呢!”
黑鲁加依言低下头,冰冷的鼻尖轻轻触碰到那枚带着浓重土腥和金属锈味的硬币,它吸了吸鼻子,随即打了个轻微的响鼻,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纯粹的淡漠,仿佛在鉴定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物品。
小卡比兽高涨的热情被这冷淡的反应浇熄了一小半,但它很快又振作起来。它放下硬币,转而拿起那片它最为珍视的、能折射出梦幻般彩虹光芒的蓝色玻璃碎片。它调整着角度,让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片,将一片摇曳的、如同宝石般璀璨的蓝色光斑,精准地投射在黑鲁加黝黑顺滑的皮毛上。它仰着头,嘴里发出“呒呒”的、带着献宝意味的轻快叫声,急切地想要与这位伙伴分享这光影变幻的魔法,这它眼中无与伦比的美丽。
黑鲁加只是微微偏了偏它那覆盖着骨甲的头部,避开了那在它皮毛上跳动、显得有些晃眼的光斑,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明显不耐和驱赶意味的轻哼。它对这种光线的游戏毫无兴趣。
小卡比兽举着玻璃片的小爪子慢慢垂了下来,脸上的光彩也随之黯淡了几分。但它心中那份渴望被理解的执念支撑着它。它不肯放弃,开始执着地、一件一件地,将它所有的“宝贝”——那个被它擦出金属本色的瓶盖、几颗颜色各异且异常圆润的彩色石子、以及那几块让它觉得格外贵重的金色金属断片——全部指给黑鲁加看。它的“咔嘁”声变得急促而连贯,几乎像是在恳求,笨拙地试图向这位强大而见多识广的伙伴解释,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在它心中占据着何等独特而珍贵的地位。
它屏住呼吸,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鲁加,期待着能从对方那猩红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惊讶、赞赏,或者哪怕只是最基本的、对它的爱好的尊重。
然而,它等来的,是黑鲁加用那冰冷而审视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寒酸的“宝藏堆”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低沉、清晰且不带任何感情的:
“呜——鲁加。”(明确的否定: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
“咔……嘁?”
小卡比兽像是被瞬间冻住了一般,捧着那颗最红的石子的爪子彻底僵在了半空中,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兴奋和期盼也碎裂开来,只剩下全然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黑鲁加看着它那副仿佛被无形重击打懵了的模样,似乎觉得自己的判断需要更充分的论证。它上前一步,用它那坚硬的、仿佛能敲碎岩石的鼻子,不怎么温柔地轻轻拱了拱那堆可怜的“收藏品”,使得几颗石子滚落开去。它的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战斗洗礼后的务实主义者特有的直白和难以理解,继续说道:
“鲁加,鲁加加。”(进一步的解释:这些东西,既不能填饱肚子提供能量,也不能用来磨砺爪牙提升实力,在战斗中更是毫无价值,甚至无法承受轻微的冲击。收集它们,纯粹是浪费时间精力。如果你真的喜欢收集东西,至少应该去搜寻一些坚硬到足以锻炼咬合的岩石,或者蕴含着纯净能量的树果根茎,那些才稍微有点实际用处。
这一字一句,如同带着冰棱的箭矢,精准地射穿了小卡比兽那颗简单而热情的心。
它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爪子里那颗在斑驳光线下依旧努力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红色石子,再看看黑鲁加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和“无法理解”的、威严而冷漠的脸庞。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委屈、被否定后的失落以及深深挫败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它小小的心理防线。它一直以为,这些亮晶晶的、美丽的小物件是它在这片广阔农场里发现的、独属于它的最棒的宝贝,是支撑它一次次偷偷溜出来、忍受孤独挖掘的动力,是它除了食物之外最大的快乐源泉和秘密。可原来,在这位它潜意识里有些敬畏的强大伙伴眼中,它们竟然只是……“没用的东西”?是毫无价值的“垃圾”?
它一直为之自豪、小心翼翼维护的收集行为,在黑鲁加的价值体系里,竟然是……毫无意义的?
小卡比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它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将那颗红色石子放回了原处,原本因为兴奋和骄傲而挺得直直的、圆滚滚的小胸脯彻底塌陷下去。它深深地低下了头,两只小爪子无措地紧紧绞在一起,连它那身蓬松的蓝色毛发仿佛都失去了弹性,让它整个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都缩小、黯淡了一圈。它不再看黑鲁加,也不敢再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宝藏”,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了新鲜泥土和草屑的、圆乎乎的脚趾,大大的眼睛里,之前所有闪耀的光彩都熄灭了,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受伤和自我怀疑所取代。
难道……它真的错了吗?它花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这些时间本来可以多睡好几觉呢!),放弃了那么多顿饭后惬意的打盹,偷偷摸摸、满怀欣喜收集来的,真的就只是一堆在强者眼中毫无价值、可以随意鄙弃的……垃圾?它所有的快乐,都建立在虚无之上?
黑鲁加看着眼前这个彻底蔫了下去、仿佛连蓝色都黯淡了几分的圆球,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基于自身生存逻辑的评判,可能过于尖锐和残酷了。它本意并非要打击这个贪吃的同伴,只是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不能吃、不能用、不能增强力量的收集行为究竟意义何在。它觉得无趣,也觉得沟通无效,便不再浪费精力,只是略显烦躁地甩了甩尾巴,仿佛要甩掉沾染上的“无用”气息,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着它那一贯沉稳而坚定的步伐,离开了这个在它看来堆满了“废物”的阴暗角落,径直返回它认为真正重要且具有实际价值的岗位——守护那颗即将孕育出新生命的精灵蛋。
空旷而寂静的角落里,只剩下小卡比兽独自一个,失魂落魄地面对着它那些在稀疏阳光下依旧固执地反射着点点微光、此刻却仿佛彻底失去了所有魔力与温度的“宝藏”。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它简单的心灵。
它第一次开始真正地、痛苦地思考,自己这个坚持了许久、带给自己无数隐秘欢愉的小爱好,其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这个沉重的问题,对于它那单纯直率的头脑来说,显然太过复杂,它找不到任何答案。
(第4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