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取消了宵禁,满城花灯如昼。镇北王府却依旧大门紧闭,只在门檐下挂了两盏素净的白灯笼——为老管家萧福守孝。
听雪轩内却暖意融融。萧青瓷披着狐裘,坐在书案前,小手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临帖。她手腕还虚,写出的字歪歪扭扭,但她很认真,额角都渗出细汗。
“郡主,歇会儿吧。”丫鬟春杏端来热茶。
萧青瓷摇头,继续写。她在写“福”字,已经写了三十七个,每一个都仔细端详,不满意就重写。
萧破军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女儿小小的身子几乎趴在案上,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认真。他心头一软,放轻脚步走过去。
“瓷儿在写什么?”
萧青瓷抬头,眼睛亮起来:“爹爹!瓷儿在写福字,想烧给福伯。”
萧破军看向案上那些字,虽然稚拙,但能看出每一笔都用了心。他拿起一张,点点头:“福伯会喜欢的。”
“真的吗?”
“真的。”萧破军摸摸女儿的头,“福伯最疼瓷儿,瓷儿写的字,他一定喜欢。”
萧青瓷笑了,又埋头继续写。
萧破军坐在一旁看着,忽然道:“瓷儿,想不想出去看灯?”
小姑娘笔尖一顿,抬头看他,眼中闪过渴望,却又摇头:“爹爹说,外头危险。”
“有爹在,不危险。”萧破军起身,“走,爹带你去看灯。”
萧青瓷眼睛亮了,但很快又黯淡:“可是……瓷儿还没写完……”
“回来再写。”萧破军拿过狐裘,给女儿仔细系好,“福伯不会怪你的。”
他抱起女儿,走出听雪轩。萧十三已经候在院外,见他们出来,低声道:“王爷,都安排好了。”
“嗯。”
萧破军没有走正门,而是抱着女儿来到后园墙下。三丈高的围墙,他提气一跃,如大鹏展翅,轻轻落在墙头。低头看怀里的女儿:“怕吗?”
萧青瓷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摇头:“有爹爹在,不怕。”
萧破军笑了,纵身跃下。墙外是条暗巷,已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萧十三驾车,马蹄包裹了棉布,踏在青石板上几无声响。
车厢里,萧青瓷趴在窗边,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
长街两侧挂满了各式花灯: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灯光映着行人笑脸,孩童举着糖葫芦奔跑,小贩吆喝着汤圆、元宵。空气里飘着甜香,还有鞭炮的火药味。
“好漂亮……”小姑娘喃喃道。
萧破军看着女儿侧脸,心中五味杂陈。这本该是她年年都能看到的景象,可过去三年,她只能在猪圈里看一方狭窄的天空。
“爹爹,那是什么灯?”萧青瓷指着一盏巨大的龙灯问。
“龙灯,祈求风调雨顺。”
“那个呢?”
“荷花灯,姑娘家许愿用的。”
“瓷儿也能许愿吗?”
“能。”萧破军柔声道,“瓷儿想许什么愿?”
萧青瓷想了想,认真道:“瓷儿愿爹爹平安,愿福伯在那边过得好,愿……四个兄姐能变好。”
萧破军心中一动:“瓷儿不恨他们了?”
“恨。”小姑娘老实道,“但更希望他们变好。如果他们变好了,爹爹就不用老生气了。”
萧破军喉头有些哽。这孩子,自己受了那么多苦,却还在为他着想。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这里人潮最盛。萧破军怕女儿被挤到,没下车,只让萧十三去买了两盏花灯——一盏兔子灯给女儿,一盏莲花灯给福伯。
萧青瓷抱着兔子灯,眼睛亮晶晶的:“爹爹,我们放灯吧。”
“好。”
萧十三寻了处僻静的河边。萧破军抱着女儿下车,岸边已有些人在放灯。一盏盏灯顺流而下,汇成一条光河,流向远方。
萧青瓷先把莲花灯放入水中,小手合十,闭眼默念:“福伯,瓷儿和爹爹来看你了。瓷儿会好好的,爹爹也会好好的,您放心。”
灯顺水漂远,渐渐混入灯河。
她又拿起兔子灯,却犹豫了:“爹爹,这个灯……瓷儿想送给别人。”
“送谁?”
“送给……需要它的人。”
萧破军挑眉。女儿这心思,倒是细腻。
萧青瓷抱着灯,在河边走了一段,忽然停下。河边石阶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正眼巴巴看着河里的灯。
“妹妹,你的灯呢?”萧青瓷走过去,轻声问。
小女孩抬头,看见她华贵的衣裳,有些怯:“我……我没有钱买灯。”
“那这个给你。”萧青瓷把兔子灯递过去。
小女孩愣住,不敢接。
“拿着吧。”萧青瓷把灯塞进她手里,“许个愿,很灵的。”
小女孩抱着灯,眼眶红了:“谢谢……谢谢小姐……”
“你家人呢?”
“娘生病了,爹去抓药了……”小女孩低声道,“我想给娘许愿,愿她早点好。”
萧青瓷回头看向萧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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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破军会意,对萧十三道:“去请个大夫,给这孩子娘看看。药钱算本王的。”
“是。”
小女孩愣住了,随即跪下来磕头:“谢谢老爷!谢谢小姐!”
萧青瓷扶起她:“快放灯吧。”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入水中,闭眼许愿。灯漂走了,她脸上露出笑容,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那笑容干净明亮。
回马车的路上,萧青瓷一直沉默。直到上车,她才轻声说:“爹爹,瓷儿以前也像她一样。”
萧破军心一紧。
“瓷儿生病时,也想许愿,愿爹爹早点回来。”小姑娘靠在他怀里,“现在爹爹回来了,瓷儿的愿望实现了。所以瓷儿也想帮别人实现愿望。”
萧破军紧紧抱住女儿。
他的瓷儿,在苦难中没长出怨恨,反而长出了慈悲。
“好。”他哑声道,“以后瓷儿想帮谁,爹都帮你。”
马车驶回王府。下车时,萧青瓷忽然问:“爹爹,瓷儿能习武了吗?”
萧破军一愣:“怎么突然想习武?”
“瓷儿想变强。”小姑娘眼神坚定,“强到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强到……不用爹爹总护着。”
萧破军看着她,想起自己当年习武的初衷——也是想保护重要的人。
“好。”他点头,“明日开始,爹教你。”
正月十六,晨。
听雪轩后的空地,被清理出来做了小校场。地上铺了厚厚的毡毯,兵器架上摆着几件小号的木制兵器。
萧青瓷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束成小髻,站在场中。她身子还弱,但背挺得笔直。
萧破军站在她面前,神色严肃:“瓷儿,习武很苦,你确定要学?”
“确定。”
“好。”萧破军点头,“那爹先问你,为什么要习武?”
萧青瓷想了想:“为了不被人欺负,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
“还有呢?”
“还有……为了不让爹爹担心。”
萧破军心中一暖,面上却依旧严肃:“记住,习武不是为了争强斗狠,是为了护你所护,守你所守。”
“瓷儿记住了。”
“那开始吧。”萧破军走到她身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第一课,站桩。”
他教的是最基础的“混元桩”,双脚与肩同宽,膝微屈,背挺直,双手虚抱于腹前。看似简单,实则极耗体力。
萧青瓷照做,起初还稳,半刻钟后,小腿开始打颤。额角渗出细汗,但她咬着唇,一声不吭。
萧破军看着心疼,却知道不能心软。武道一途,基础最重要。桩功不牢,日后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一刻钟,萧青瓷浑身湿透,摇摇欲坠。
“可以了。”萧破军扶住她。
小姑娘却摇头:“爹爹说……要站满两刻钟……”
“那是以后。今天先一刻钟。”萧破军用布巾擦去她脸上的汗,“循序渐进,急不得。”
萧青瓷这才放松,整个人瘫在他怀里,大口喘气。
萧破军渡了一丝真气过去,缓解她的疲劳:“疼吗?”
“疼。”小姑娘老实道,“腿像针扎一样。”
“明天会更疼。”萧破军道,“但坚持下去,就不会疼了。”
“瓷儿能坚持。”
萧破军笑了,抱起女儿回屋。春杏早已备好热水,萧青瓷泡在浴桶里,舒服得直哼哼。
“郡主,王爷对您可真好。”春杏一边给她擦背一边说,“奴婢还没见过哪位王爷亲自教女儿习武的。”
萧青瓷点头:“爹爹是最好的爹爹。”
“不过郡主,您真要习武啊?”春杏有些担心,“多辛苦啊,您身子才刚好……”
“要习。”萧青瓷眼神坚定,“瓷儿要变强。”
春杏不再劝,只是心疼地给她按摩小腿。
午饭后,萧破军又来检查女儿的功课——不是武学,是读书。他请了位老翰林教女儿识字念书,自己也常来抽查。
今日教的是《千字文》,萧青瓷已经能背大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小姑娘背得认真,声音清脆。
萧破军坐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他的瓷儿,本该在锦绣堆里长大,读书习字,赏花扑蝶。可过去三年,她连纸笔都摸不到。
“爹爹?”萧青瓷背完,见他发呆,唤了一声。
“嗯,背得好。”萧破军回神,“不过光会背不行,要懂意思。‘天地玄黄’,知道什么意思吗?”
萧青瓷想了想:“天是黑的,地是黄的?”
萧破军失笑:“差不多。但‘玄’不是黑,是深青色,指天的颜色。‘黄’是土地的颜色。这句话是说,天苍苍,地茫茫,宇宙广阔无边。”
“就像北境的大草原?”萧青瓷眼睛亮了,“爹爹说过,那里天特别蓝,地特别广。”
“对。”萧破军点头,“等瓷儿大了,爹带你去北境,看看真正的‘天地玄黄’。”
“好!”
父女俩正说着,萧十三在外禀报:“王爷,宫里有旨,太后召郡主入宫。”
萧破军眉头一皱:“太后召瓷儿做什么?”
“说是上元节宫里办了灯会,太后想念郡主,想见见。”
萧破军沉吟片刻,看向女儿:“瓷儿想去吗?”
萧青瓷有些犹豫:“宫里……有好人吗?”
这话问得天真,却让萧破军心中一酸。女儿这是被伤怕了,见谁都先问好坏。
“有好人,也有坏人。”他如实道,“但太后是爹爹的姐姐,是瓷儿的姑母,她对瓷儿是好的。”
“那瓷儿去。”小姑娘点头,“瓷儿也想见见姑母。”
萧破军摸摸她的头:“好,爹陪你去。”
未时,皇宫,慈宁宫。
太后萧氏坐在暖榻上,虽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宜,容貌与萧破军有五六分相似。见弟弟牵着个小姑娘进来,她眼睛一亮。
“这就是瓷儿?快过来让姑母瞧瞧。”
萧青瓷有些怯,抬头看爹爹。萧破军点头,她才慢慢走过去,规规矩矩行礼:“瓷儿拜见太后姑母。”
“好孩子,免礼。”太后拉她到身边,细细端详,眼眶渐渐红了,“像……真像你娘……”
萧青瓷一愣:“姑母认识瓷儿的娘?”
“认识。”太后轻抚她的脸,“你娘是本宫身边的宫女,最是温柔懂事。当年她和你爹……唉,不提了。总之,你是本宫亲侄女,以后常来宫里玩。”
萧青瓷点头,乖巧道:“谢谢姑母。”
太后越看越喜欢,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套在瓷儿手上:“这是姑母给你的见面礼。”
镯子水头极好,翠绿欲滴。萧青瓷却摇头:“太贵重了,瓷儿不能要。”
“给你就拿着。”太后嗔道,“跟姑母客气什么?”
萧破军也道:“收着吧。”
萧青瓷这才收下,又认真行礼:“谢谢姑母。”
太后笑着让她坐,又让人端来点心。都是御膳房特制的,小巧精致,萧青瓷每样尝了一点,眼睛弯成月牙:“好吃。”
“好吃就常来。”太后看着她,忽然叹气,“破军,那四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破军神色淡下来:“姐姐知道了?”
“满京城都传遍了,本宫能不知道?”太后摇头,“他们确实该死。但毕竟养了二十年,若真杀了,恐惹非议。”
“我不杀他们。”萧破军道,“瓷儿说,要他们活着赎罪。”
太后看向萧青瓷,眼中闪过惊讶:“瓷儿真是这么说的?”
萧青瓷点头:“杀了他们,福伯也回不来了。瓷儿要他们活着,做好人,赎罪。”
太后动容,拉着瓷儿的手:“好孩子,心善是好事。但有些人,不值得你善良。”
“瓷儿知道。”小姑娘认真道,“但他们若真心悔改,瓷儿愿意给他们机会。”
太后看向弟弟:“你教的好女儿。”
萧破军眼中闪过一丝骄傲:“是她自己长得好。”
姐弟俩又说了会儿话,太后留他们用晚膳。席间,皇帝也来了,见了萧青瓷,赏了一对玉如意。
“舅舅。”皇帝敬了杯酒,“那四个义子女的事,朕不插手。但朝中议论纷纷,舅舅还需早做打算。”
萧破军明白他的意思。这事不能一直拖着,得有个了结。
“三日后,我会在府中设宴。”萧破军道,“请几位宗亲、老臣做个见证。那四个孩子,是去是留,当众定夺。”
皇帝点头:“如此甚好。”
萧青瓷听不懂这些,只专心吃饭。宫里的菜确实好吃,她吃了小半碗饭,还喝了一碗汤。
太后看着她,满眼慈爱:“瓷儿喜欢吃什么?姑母让御膳房做了,给你送去。”
“不用麻烦。”萧青瓷乖巧道,“瓷儿不挑食。”
“真是懂事的孩子。”太后感慨,“比本宫宫里那些公主强多了。”
这话说得重,皇帝轻咳一声:“母后……”
“怎么,本宫说不得?”太后瞪他一眼,“那些个丫头,一个个骄纵得不成样子。改日让瓷儿进宫,给她们做个榜样。”
皇帝苦笑,不敢接话。
晚膳后,萧破军带着女儿告辞。太后一直送到宫门,又塞了一盒首饰给瓷儿:“常来看姑母。”
“瓷儿会的。”
马车驶离皇宫,萧青瓷抱着首饰盒,忽然问:“爹爹,姑母对瓷儿真好。”
“嗯,她是爹爹的姐姐,自然对你好。”
“那皇上呢?”
“皇上……”萧破军顿了顿,“他是君,我是臣。但他也是你表哥,对你好是应该的。”
萧青瓷似懂非懂地点头。
回到王府,已是戌时。萧青瓷累了,简单洗漱就睡下了。萧破军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睡颜,心中盘算着三日后那场“家宴”。
是该有个了断了。
他起身,走到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四个院子的方向,今夜格外安静。
萧破军负手而立,良久,轻声自语:
“三日后,是生是死,看你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