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分田的灶火还没凉透,陈野的清淤队伍已经顺着运河南下,进了江南地界。
江南的景致跟北方大不一样。河网密布,稻田连片,白墙黑瓦的村落隐在蒙蒙烟雨里,看着就像幅水墨画。可陈野没心思赏景——他盯着运河水位线,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他蹲在船头,手指插进水里试了试,“这才刚入秋,水位就比往年这时候高了至少三尺。要是再来场秋汛……”
王石头捧着本旧水文记录:“大人,俺查了济宁府存的档——江南这段运河,景和十八年、二十一年都闹过大水,淹了十几个县。每次都说要修堤,可银子拨下去,堤坝还是老样子。”
陈野接过册子翻看。记录潦草,字迹歪扭,但数字触目惊心:景和二十一年秋汛,淹田八十万亩,灾民三十万,朝廷拨赈灾银五十万两,实际发到灾民手里的不到十万。
“剩下四十万两,喂了水里的王八?”陈野冷笑。
船行到“江宁府”地界时,景象更印证了他的判断。运河两岸的稻田,不少已经泡在了水里,稻穗只露出个尖儿,蔫头耷脑。远处堤坝上,几个穿着官服的胥吏正指手画脚,却不见一个民夫在干活。
陈野让船靠岸,扛着铁锹上了堤。
堤坝是土夯的,表面糊了层薄薄的石灰,看着光鲜。他用铁锹往下一戳——“噗嗤”,锹头轻松插进去半尺,带出来的全是散土,连草根都没有。
“这堤,”陈野把土捏在手里搓了搓,“糊弄鬼呢。一场大雨就得垮。”
正说着,那几个胥吏过来了。领头的瘦高个,三角眼,官服穿得松松垮垮,手里摇着把折扇:“你们是干什么的?官堤重地,闲人免近!”
陈野掏出钦差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工部巡查陈野,奉旨巡河清淤。你是管这段堤的?”
瘦高个脸色一变,连忙躬身:“下官江宁府工房书吏赵四,不知钦差大人驾到,失礼失礼!”
陈野用铁锹敲了敲堤面:“这堤,去年修过吧?朝廷拨了多少银子?”
赵四眼珠一转:“回大人,去年修堤拨银五万两,加固了三十里……”
“五万两?”陈野打断,“就修出这‘豆腐堤’?一锹能捅个窟窿?”
赵四干笑:“大人有所不知,江南土质疏松,修堤本就难……”
“难个屁。”陈野懒得跟他废话,“带我去看账本——五万两怎么花的,买了多少料,雇了多少工,我要一笔笔对。”
赵四额头冒汗:“账本……在府衙工房,下官这就去取……”
“不用。”陈野对王石头使个眼色,“王督察,你带两个人,跟着赵书吏去取账本。记住——一本都不能少。”
又对张彪说:“彪子,带兄弟们沿着这段堤走,每隔百步挖个坑,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货色。”
赵四脸都白了,想溜,被王石头一把按住肩膀:“赵书吏,请吧?”
江宁知府林文远,是个典型的江南文人,五十来岁,清瘦儒雅,说话慢条斯理。听说钦差来了,他亲自到府衙门口迎接,举止得体,滴水不漏。
“陈钦差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林知府拱手,“下官已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
陈野摆手:“饭不急吃。林知府,我且问你——江宁府去年修堤五万两,修的堤一捅就破;今年汛期将至,堤防可有加固安排?”
林知府苦笑:“大人明鉴。去年修堤款项,实际到府库只有三万两——另外两万被漕运衙门截留,说是‘统筹使用’。这三万两,买石料、雇民夫、付胥吏俸禄,已是捉襟见肘。今年朝廷还未拨银,下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陈野盯着他:“漕运衙门截留?有文书吗?”
林知府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确实是漕运衙门发的,盖着程万年的大印,写着“截留两万两,用于运河全线疏浚统筹”。
“程万年人都死了,这账还能追回来不?”陈野问。
林知府摇头:“难。漕运衙门如今乱成一锅粥,新任总督还未到任,谁认这笔旧账?”
正说着,王石头抱着几本账册回来了,脸色难看:“大人,账房……被水淹了!”
陈野一愣:“什么?”
原来工房账房设在府衙最底层,昨夜一场急雨,排水沟堵塞,竟把整个账房淹了半尺深。所有账册泡在水里,墨迹晕开,字迹模糊,根本没法看。
赵四在一旁假惺惺道:“哎呀,真是天灾……这账本,怕是看不清了。”
林知府皱眉:“赵书吏,账房排水不畅,你为何不报修?”
赵四低头:“下官……下官疏忽。”
陈野笑了,走到账房门口,看着里头漂着的账册,忽然转身问林知府:“府衙可有会裱画的师傅?”
林知府不明所以:“有……府学有位老先生,擅裱字画。”
“请来。”陈野对王石头道,“石头,把泡了的账册,一页页捞出来,摊在院子里晒。请裱画师傅帮忙,用裱画的法子——刷浆糊、贴背纸、慢慢揭——把账页复原。”
赵四急了:“大人,这……这行吗?”
“不行也得行。”陈野咧嘴,“账房早不淹晚不淹,偏偏我来查账就淹了?这水来得真巧。我倒要看看,是老天爷跟我过不去,还是有人心里有鬼。”
他又对张彪道:“彪子,你带人去赵四家——不是搜,是‘看看’。万一他家也‘不小心’淹了,咱们得帮忙‘抢救’家当。”
赵四腿一软,差点跪下。
账册在院子里晒着,陈野又回到堤上。
张彪带人挖了十几个坑,结果触目惊心:堤坝表面那层石灰下,全是松散的沙土,有些地方甚至埋着烂木头、破草席充数。这样的堤,别说挡洪水,一场大雨自己就能冲垮。
陈野蹲在堤边,盯着运河水。水面上漂着一片片绿油油的水葫芦,长得密密麻麻,几乎把河面盖住了。
他忽然问跟在身边的林知府:“这水葫芦,往年有这么多吗?”
林知府摇头:“从前也有,但没这么厚。这些年不知怎么了,疯长,捞都捞不完。府里每年花上千两银子雇人打捞,可越捞越多。”
陈野用铁锹捞起一团水葫芦,仔细看根须——又长又密,像无数只手抓着河底。
“水葫芦疯长,是因为河水太肥。”他站起身,指着上游,“上游肯定有作坊、染房、或者畜场,把污水排进运河。污水里养分多,水葫芦就长得旺。长多了,堵塞河道,水流不畅,水位就抬高——这才是江南水患的根子。”
林知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上游……是苏州府地界,下官管不到啊。”
陈野正要说话,忽然瞥见堤下一处河湾,水葫芦长得尤其茂盛,几乎结成厚厚一层“绿毯”。他心念一动,让张彪划小船过去。
用铁锹拨开水葫芦,底下赫然露出十几根木桩——是人为打进河底的,木桩之间还缠着渔网,故意让水葫芦在这里聚集!
“好手段。”陈野冷笑,“人为制造堵塞,让这段河道水位抬高,淹没农田——等灾情上报,朝廷拨赈灾银,再层层分肥。林知府,你看明白了吗?”
林知府脸色铁青:“这是……人为制造水患?!”
“不止。”陈野跳下船,沿着河岸往上走,走了约莫二里地,果然看见一处隐蔽的排水口——正汩汩往外冒黑水,水里有刺鼻的染料味。排水口旁立着块木牌,上面写着“苏州锦绣坊”。
锦绣坊,江南最大的丝绸染坊,据说东家跟二皇子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陈野盯着那汩汩黑水,咧嘴笑了:“找到病根了。”
陈野没回江宁府衙,直接带着队伍顺流而下,杀向苏州。
苏州知府孙景明——就是之前在漕运茶会上支持过陈野的那位工部侍郎的堂弟,听说钦差来了,慌慌张张出城迎接。
“陈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孙景明擦着汗,“下官已备好行馆……”
陈野指着远处锦绣坊高耸的烟囱:“孙知府,那染坊的污水排进运河,你知道吗?”
孙景明苦笑:“知道……可锦绣坊是苏州纳税大户,每年交税五万两,雇工两千人。东家顾三爷,跟二皇子府……有些往来。下官也劝过,可顾三爷说染料废水都是‘经过处理’的,不碍事……”
“不碍事?”陈野从河里舀了瓢水,递到孙景明面前,“你闻闻,这叫不碍事?水葫芦都长成草原了!”
孙景明不敢闻,连连作揖:“下官无能……下官这就去跟顾三爷交涉……”
“不用你交涉。”陈野摆手,“彪子!去城里雇三十辆粪车——要装得满满的,越臭越好!”
又对王石头说:“石头,带人去做几面旗,写上‘治水钦差巡查’‘排污害民,天理难容’。”
孙景明吓坏了:“大人!您这是要……”
“跟顾三爷讲道理去。”陈野咧嘴,“他听不懂人话,我就用他能听懂的方式。”
半个时辰后,三十辆粪车浩浩荡荡开向锦绣坊。每辆车前插着旗,车上坐着两个匠人督察队员,手里拿着铁锹。陈野扛着铁锹走在最前头,像个将军领兵出征。
锦绣坊门口,护院打手早就严阵以待。领头的管事姓顾,是顾三爷的本家侄子,满脸横肉,手里拎着根包铁木棍:“站住!锦绣坊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陈野把钦差腰牌往他眼前一举:“工部钦差陈野,查运河污染源。让你们东家出来说话。”
顾管事冷笑:“东家不在。再说了,染坊排水是官府许可的,有文书为证!”
陈野点头:“有文书?拿出来看看。”
顾管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确实是苏州府衙发的“排污许可”,落款是五年前,盖着前任知府的印。
陈野接过,看都没看,直接撕成两半:“五年前的文书,管不了今天的事。现在钦差在此,我说这排污口得封,就得封。”
顾管事脸色一变:“陈野!你别欺人太甚!锦绣坊背后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陈野咧嘴,“二皇子嘛。可二皇子管的是礼部,管不到工部,更管不到我查水患。再说了——”
他指了指身后三十辆粪车:“我今天来,是跟顾三爷讲道理的。他要是懂道理,自己把排污口改了,咱们好说好散。他要是不懂……”
他对张彪使个眼色。
张彪抡起铁锹,一锹砸开路边一块石板,露出底下的污水沟——正是锦绣坊排出来的黑水,臭气熏天。
“他要是不懂,”陈野笑眯眯道,“我就用这些粪车,帮他把染坊‘冲洗冲洗’。反正都是脏东西,以毒攻毒,说不定还能中和中和。”
顾管事气得浑身发抖,想动手,又忌惮那些粪车——真泼过来,锦绣坊三个月都散不了味儿。
正僵持着,坊里走出个人来。四十来岁,富态白净,穿着锦缎长衫,手里盘着两个玉核桃——正是顾三爷。
“陈大人,”顾三爷笑容可掬,“何必动怒呢?有事好商量。”
陈野把铁锹往地上一杵:“顾三爷是明白人。我就一句话——排污口今天封,废水要么处理干净再排,要么改道排到别处。做不到,我这三十车粪,就给你这锦绣坊‘添添彩’。”
顾三爷笑容不变:“陈大人,染坊废水处理……需要时间,也需要银子。这样,您给我一个月,我保证……”
“一天。”陈野打断,“就今天。现在、立刻、马上封口。至于处理废水的方法——我教你:挖几个大池子,废水引进去,加石灰沉淀,再种上水葫芦吸收杂质。简单,省钱,还环保。”
顾三爷脸色沉下来:“陈大人,您这是强人所难啊。锦绣坊每天要染三千匹绸,废水说停就停,损失谁赔?”
陈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江宁府去年的灾情账——淹田八十万亩,灾民三十万,朝廷赈灾银五十万两。这些损失,又是谁赔?”
他把册子扔给顾三爷:“顾三爷,你那点损失,跟三十万灾民比,算个屁。今天这排污口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你自个儿选——是体面地封,还是我帮你‘粪封’。”
顾三爷盯着那本册子,又看看三十辆蓄势待发的粪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良久,他咬牙道:“封……我封。”
陈野咧嘴笑:“这就对了。王石头,带人进去监督——排污口怎么改,按我说的法子来。今天干不完,不准收工。”
又对顾三爷道:“三爷放心,等废水处理池修好了,水葫芦种上了,我送你面锦旗——‘环保先锋,利国利民’。挂在你染坊门口,保准比你那‘二皇子亲题’的匾额还风光。”
顾三爷嘴角抽搐,一句话说不出来。
封了锦绣坊的排污口,陈野回到江宁堤坝上。
晒干的账册已经裱好了大半,裱画师傅手艺不错,虽然有些字迹模糊,但关键数字还能辨认。陈野翻看着,越看越气——五万两修堤款,真正用在买料雇工上的不到一万两,剩下四万两,被各级官吏以“管理费”“统筹费”“茶水费”等名目层层瓜分。
他把账册摊在堤坝上,对围观的百姓说:“都看看——你们每年交的税,修堤的钱,进了谁的腰包!”
有胆大的老农上前看,虽然不识字,但看得懂数字后的“两”字。他颤抖着手指着一条记录:“这……这一笔‘胥吏补贴’就两千两?俺们村整村人一年也挣不到这么多啊!”
陈野点头:“所以堤修成这样,不奇怪。但光生气没用,咱们得想法子把堤修好——赶在秋汛前。”
他转身问林知府:“府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林知府苦笑:“不到三万两,还要支付官吏俸禄、书院束修、驿站开支……”
“那就别指望府库了。”陈野摆手,对百姓高声道,“乡亲们!这堤是保你们田、保你们家的。官府没钱修,咱们自己修!我有个法子——”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这堤要加固,需要好土。但好土得从远处运,费工费时。咱们换种法子:谁家田里、宅基地有富余的土,愿意捐出来修堤的,一车土,工部按市价收购——没钱,但可以抵税!”
百姓们面面相觑。抵税?怎么抵?
陈野让小莲搬来块木板,用炭笔写:
“捐土修堤抵税细则:
一、上等黏土,一车抵田税一斗。
二、中等壤土,一车抵田税七升。
三、沙土不能用,但可用作路基,一车抵人头税五十文。
四、捐土者,优先安排清淤、修堤等活计,日薪二十文。
五、所有捐土登记造册,公示三日,无异议后生效。”
写完了,他解释:“比如你家今年该交五石粮的税,捐五十车上等黏土,税就全免了!还能优先来修堤干活,一天二十文,现结!”
百姓们算过账来,眼睛亮了。江南地少人多,许多人家宅基地、荒坡上都有富余的土,平时没用,现在能抵税,还能换现钱!
“俺家后山有黏土!能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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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宅基要翻修,挖出来的土能用不?”
“沙土真能抵人头税?俺家三个男丁,今年要交三百文呢!”
场面热闹起来。陈野让王石头带人设登记点,赵木生带人去各处验土质,小莲负责记账。不到半天,就登记了上千车土。
更有意思的是,那些家里没富余土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去远处山上取土——一车土运到堤边,能换一斗粮的税,这比种地还划算!
林知府看得目瞪口呆:“陈大人,这……这不合规制啊……”
“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陈野咧嘴,“百姓得了实惠,堤修好了,税也收上来了——一举三得,哪儿不合规制?”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林知府,你要是怕担责任,就在上报文书里写——‘百姓自发捐土,官府以工代赈’。这话,朝廷爱听。”
林知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捐土修堤的第二天,匠人学堂搬到了堤坝上。
陈野让王石头在堤边搭了个简易棚子,二十几个孩子坐成一排,今天不上识字课,上算术课——数铜钱。
小莲搬来一筐铜钱,都是这几天清淤、修堤的工钱结余。她给每个孩子发一小串,十文钱。
“今天学数数。”王石头在黑板上写,“一车土,抵田税一斗。一斗粮,值二十文。那么一车土,值多少钱?”
孩子们掰着手指算。有个大点的女孩举手:“二十文!”
“对。”王石头点头,“那如果你家捐了五车土,值多少钱?”
“一百文!”
“这一百文,能买多少米?一斗米十五文,能买……”
孩子们算得认真。陈野走过来,蹲在孩子们旁边,随手抓起一把土:“你们知道这土为什么值钱吗?”
孩子们摇头。
“因为它在堤坝上,能挡洪水。”陈野指着远处的稻田,“要是堤垮了,那些田全淹了,庄稼没了,你们爹娘就没饭吃。所以这土——在别处是土,在这儿就是命。”
他顿了顿:“这就像你们读书认字——现在看好像没用,但等你们长大了,会算账了,就能看懂税册,能分清好坏,能保护自家的田、自家的粮。这就是本事。”
一个男孩似懂非懂地问:“陈大人,那俺以后也能当钦差吗?”
陈野乐了:“能啊。但你得当个好钦差——像我现在这样,帮百姓修堤、减税、抓贪官。可不能当那种坐着轿子、只会念‘之乎者也’的官。”
孩子们咯咯笑。
夕阳西下,堤坝上忙碌依旧。捐来的土一车车运到,匠人们指挥着分层夯实。远处,锦绣坊的排污口已经封死,几个匠人正带人挖沉淀池。
陈野站在堤上,看着这一切。
江南的水患,根子在贪腐,在利益勾连。
但治水的法子,不在高高在上的公文里,就在这一车车土、一个个铜板、一颗颗认字算数的心眼里。
路还长,但至少今天,堤坝结实了一寸。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