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勇从二皇子府出来时,腿还是软的。但他心里那点恐惧,已经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下去了——要么陈野死,要么他死,没第三条路。
回太仆寺的路上,他让轿子绕了个弯,去了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院里住着他养了多年的“死士队”,一共十二人,都是亡命徒,手上都沾过血。领头的叫黑狼,原先是边军逃兵,因在营中杀人逃亡,被曹国勇收留藏匿。
“今晚子时,黑鱼滩。”曹国勇把一袋金锭放在桌上,“陈野必须死。他身边有匠人督察队三十人,漕帮混混二十人,清淤的泥腿子百来人——都是乌合之众。你们十二人,够不够?”
黑狼掂了掂金锭,咧嘴露出黄牙:“曹公放心。夜袭、放火、暗杀——咱们是行家。那些匠人白天挖泥还行,晚上就是睁眼瞎。”
曹国勇又递过一张草图:“这是黑鱼滩地形。陈野住在滩头最大的草棚,罪证应该也在那儿。记住——先杀人,再放火,把所有账册、碑文、尸骨,全烧干净。要做得像‘流寇袭扰’‘意外失火’。”
黑狼收起草图:“明白。事成之后……”
“再给五百两,送你们去江南。”曹国勇盯着他,“但要是失手——你们知道规矩。”
黑狼眼中凶光一闪:“没有失手。”
同一时间,黑鱼滩。
陈野正蹲在篝火边啃杂粮饼,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谁在背后骂我?”
小莲递过来碗热汤:“哥,今晚咱们得加派人手守夜。白天捞出那么多东西,我怕有人坐不住。”
陈野接过汤喝了一口,点头:“是该防着。彪子!”
张彪从旁边草棚钻出来:“大人?”
“今晚你带十个匠人兄弟,守滩头。王石头带十个,守草棚。疤脸刘的漕帮兄弟,分两组巡逻滩岸。”陈野想了想,“另外,让清淤的村民都集中到滩尾那片空棚子去睡——离咱们远点,别殃及无辜。”
张彪应声去安排。
陈野又对小莲道:“那些罪证,抄本藏好了吗?”
“藏好了。”小莲压低声音,“原件分三份,一份埋在滩东老柳树下,一份藏在巡漕船底舱暗格里,还有一份……我缝在李大娘的棉袄夹层里——她明天一早就回通州,没人会查一个瞎眼老太太。”
陈野咧嘴笑:“聪明。这就叫‘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夜色渐深,黑鱼滩上除了几堆守夜的篝火,渐渐安静下来。
陈野没睡,坐在草棚里就着油灯翻看程万年的私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账上记着每年要给“宫里某位”送“年敬”三千两,但没写具体名号,只画了朵牡丹花的标记。
牡丹……宫里谁爱牡丹?
他正想着,外头传来极轻微的“咔嚓”声——像是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陈野吹熄油灯,悄无声息摸到草棚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十几条黑影正从滩边芦苇丛里钻出来,动作敏捷,分散包抄。他们手里都提着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来了。
陈野没急着喊人,反而退回草棚深处,从床铺下拖出几个麻袋——里面装的不是粮食,是白天特意留的、最黏最稠的淤泥。他又拿出几个空木桶,摆成特定阵型。
外头,黑狼带着死士队已经摸到滩头。张彪带的十个匠人正在篝火旁打盹,完全没察觉危险逼近。
黑狼打了个手势,死士们分成三组:一组扑向篝火旁的匠人,二组直奔陈野的草棚,三组去滩尾准备放火。
就在第一组死士离篝火还有十步时,突然脚下一陷——“噗嗤”!
他们踩进的不是普通泥地,是王石头白天带人挖的“淤泥陷阱”!表面铺了层薄草,底下是深及大腿的稀泥!三个死士陷进去,挣扎着想拔腿,淤泥却像有吸力,越挣扎陷得越深。
“有埋伏!”黑狼低吼。
但已经晚了。第二组死士冲向草棚,刚推开门——“哗啦”!
几桶黏糊糊的淤泥当头泼下!这淤泥掺了胶水和石灰粉,又黏又呛人,糊在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死士们惨叫着想抹掉,手却被黏住。
陈野从草棚后窗跳出来,手里拎着那把特制铁锹,咧嘴笑:“各位夜访黑鱼滩,陈某没什么好招待的——请你们吃顿淤泥宴!”
他抡起铁锹,一锹拍在最近那个死士脸上,那人当场晕厥。
与此同时,张彪也醒了——其实他根本没睡,刚才打盹是装的。他和十个匠人从篝火旁跃起,手里拿的不是刀,是白天清淤用的铁耙!耙齿锋利,专勾人腿脚。
“勾翻他们!”张彪大喝。
匠人们两人一组,铁耙横扫,专攻下三路。死士们既要应付脚下淤泥,又要防着铁耙,顿时手忙脚乱。
滩尾那边,准备放火的第三组死士更惨——他们刚摸到村民住的草棚区,突然从棚后冲出二十几个漕帮汉子,手里提着渔网和石灰粉!
“撒网!”疤脸刘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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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网罩下,石灰粉飞扬。死士们被网缠住,又被石灰迷了眼,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不过一刻钟,十二个死士全被放倒:三个陷在淤泥里动弹不得,四个被渔网捆成粽子,两个被铁耙勾断了脚筋,还有三个被陈野的铁锹拍晕了。
陈野提着油灯,一个个照脸看,最后停在黑狼面前——这人被淤泥糊了满脸,还在挣扎。
“曹国勇派你来的?”陈野问。
黑狼咬牙不答。
陈野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刺鼻的臭味飘出来——是大粪混合辣椒水特制的“审问剂”,江州老军医的方子。
他把瓷瓶凑到黑狼鼻子前:“闻闻,熟悉不?曹公公身上就这味儿——贪官味儿。”
黑狼被熏得干呕,终于嘶声道:“是……是曹公公……”
“来了多少人?”
“就我们十二个……”
陈野点头,对张彪说:“全捆结实了,嘴塞上。明天一早,连人带刀,送到通州知府衙门——就说抓了一伙‘流寇’,让他们审。”
他又蹲下身,盯着黑狼:“回去告诉曹国勇,下次派点像样的。就你们这水准,连我们挖淤泥的村民都打不过——丢人。”
就在陈野以为事情了结时,滩外运河上突然亮起火光!
三条小船从下游驶来,船上堆满柴草,正熊熊燃烧。船头站着人,手持长竿,看样子是想把火船撞向滩边的草棚和巡漕船!
“还有后手!”疤脸刘惊呼。
陈野眯眼看去,那三条火船离滩岸已不足百丈。如果撞上来,草棚、罪证、甚至刚捞上来的巡漕船,全得烧光。
“彪子,带人上渔船,用挠钩拖住火船!”陈野下令,“刘兄弟,让你的兄弟准备湿棉被——火船靠岸就用被子扑!”
“大人,来不及了!”王石头急道,“火船太快!”
陈野盯着越来越近的火光,突然眼睛一亮:“石头,咱们白天挖的那条引水沟在哪儿?”
“在滩东,通着老河道……”
“快!带人去把沟口挖开!让水流进来!”
王石头虽不明白,但立刻带人奔向滩东。那边有条废弃的引水沟,原本打算用来排淤,还没完全挖通。
二十几个匠人和村民拼命挖,铁锹翻飞。就在火船离岸还有三十丈时,“轰”的一声,沟口挖通!运河水哗啦啦涌进沟渠,顺着地势冲向滩头——正好从火船和滩岸之间冲过!
水流虽不湍急,但足够在中间形成一道水带。三条火船被水带阻挡,速度慢了下来,船上的火苗被水汽一蒸,也弱了几分。
“就是现在!”陈野高喊,“彪子,上!”
张彪带着六个匠人,划着两条渔船冲上去。他们手里拿着特制的长杆挠钩——钩头包着湿布,钩身中空,里头灌了泥沙,沉得很。
“勾住船尾!往河心拖!”张彪大吼。
挠钩抛出,勾住火船尾舵。几条汉子拼命划桨,硬是把火船拖离了冲向滩岸的路线,引向河心深水区。
第三条火船没人管了,直直朝滩边冲来。眼看就要撞上草棚——
陈野突然跑向滩边那堆白天挖出来的淤泥!他抡起铁锹,铲起一大坨黏稠的淤泥,奋力朝火船扔去!
“都来!扔淤泥!”
匠人们反应过来,纷纷铲起淤泥往火船上扔。淤泥遇火发出“嗤嗤”声,冒起白烟,火势竟被压下去不少。等火船靠岸时,柴草堆表面覆了厚厚一层淤泥,火都快灭了。
疤脸刘带人冲上去,用湿棉被一盖,最后一点火苗也熄了。
三条火船,全被解决。
陈野站在滩边,看着河面上渐渐飘远的火星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曹国勇就这点本事?又是夜袭又是火攻——戏文看多了吧?”
第二天一早,黑狼等十二个死士被捆成一串,押往通州府衙。陈野让张彪亲自押送,还带了封信给通州知府:
“昨夜黑鱼滩遭流寇夜袭、火船纵火,幸赖众人奋勇击退。擒获匪首黑狼等十二人,据供系受曹国勇指使。兹事体大,请府台严审,并速报朝廷。”
他知道通州知府未必敢动曹国勇,但这封信只要递上去,就是明牌——曹国勇狗急跳墙,派人刺杀钦差。
送走张彪,陈野让王石头找来几张硬牛皮,又让刘铁头熔了些铅块,铸成十几个空心铅球。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赵木生好奇。
陈野在牛皮上写字,字迹粗大:“曹国勇刺杀钦差,罪证确凿。黑鱼滩捞得周正明绝笔石、程万年认罪碑、贪墨账册如山。请朝廷速拿曹国勇,彻查漕运军械案。——钦差陈野急奏。”
写完了,他把牛皮卷成筒,塞进铅球里,封口处用蜡封死。
“这叫‘箭书’。”陈野解释,“咱们现在离京城百多里,送信太慢,容易被人半路拦截。但若用八百里加急的驿箭射出去——又快又难截。”
他让疤脸刘找来漕帮最好的弓箭手,又让人在滩边搭起高高的木架。铅球绑在特制的重箭上,弓箭手爬上木架,拉满弓——
“嗖!嗖!嗖!”
十几支箭带着铅球,划过天空,朝京城方向飞去。箭身涂了磷粉,白天也能看见轨迹。
“这些箭会落在京城各处——东宫门前、都察院院墙、甚至皇宫外的广场。”陈野咧嘴笑,“曹国勇不是想捂盖子吗?我给他捅成筛子。”
当天中午,李大娘要回通州了。
王石头的娘和几个匠人家属送她到滩头。老太太背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裳和那件藏了罪证抄本的棉袄。
陈野亲自来送,往她手里塞了二两碎银子:“大娘,回去好好过日子。李老四的仇,我肯定报。”
李大娘攥着银子,老泪纵横:“陈大人……您……您也要保重。那些坏人……心狠啊……”
“我知道。”陈野拍拍她手,“您路上小心。到了通州,直接去百工坊后街——房子给您留着,有人照应。”
老太太千恩万谢,坐上来接的驴车走了。
驴车走远后,小莲轻声问:“哥,那份抄本藏在棉袄里,安全吗?”
“安全。”陈野点头,“谁会去搜一个瞎眼老太太的棉袄?就算搜,夹层缝得隐蔽,不拆线发现不了。等到了京城,她会把棉袄交给太子殿下派去的人——这是我跟殿下约好的。”
他顿了顿:“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曹国勇现在肯定盯着所有往京城送的信使、货物,但他绝对想不到,最重要的罪证,会藏在一个老太太的棉袄里。”
京城,曹府。
曹国勇一夜没睡,等着黑鱼滩的消息。直到日上三竿,管家连滚爬爬冲进来:“老爷!不好了!黑狼他们……全被抓了!现在押在通州府衙!陈野还……还射了箭书进京,满城都知道了!”
曹国勇眼前一黑,瘫在椅子上。
完了。全完了。
刺杀钦差未遂,这罪名足够砍头了。再加上那些箭书宣扬的罪证……
他挣扎着站起来,嘶声道:“备轿!去……去二皇子府!”
管家哭丧着脸:“老爷,二皇子府……闭门谢客了。门上贴了告示,说殿下‘偶感风寒,静养不见客’。”
曹国勇浑身冰凉。
被抛弃了。二皇子这是要撇清关系,让他当替死鬼。
他在屋里踱了几圈,突然狂笑:“好……好个二殿下!用得着的时候是条狗,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他跌跌撞撞走到书案前,拉开暗格,取出一本册子——是他这些年为二皇子办事的私账,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曹国勇眼神疯狂,“管家!备笔墨!我要写请罪折子——不光请我的罪,还要请二殿下的罪!”
他提笔就写,字迹潦草,状若疯魔。写完了,让管家封好:“送去……送去东宫!直接交给太子!”
管家颤抖着接过:“老爷,这……这可是……”
“这是保命符!”曹国勇瞪着眼,“只要太子需要这些证据扳倒二皇子,就会保我不死!快去!”
管家刚走,门外就传来喧哗声。曹国勇走到窗边一看——一队羽林卫已经包围了曹府,领头的正是周挺。
“曹国勇!”周挺朗声道,“奉旨拿人!你涉嫌贪墨军饷、刺杀钦差、勾结北狄——出来受缚!”
曹国勇惨笑一声,整了整衣冠,推开房门。
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那些明晃晃的刀枪。
二十年荣华富贵,到头来一场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进宫时,还是个扫地的小太监。那时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吃饱饭,不挨打。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知道。
周挺上前,给他戴上枷锁。铁链冰冷,曹国勇浑身一颤,终于落下泪来。
黑鱼滩上,陈野接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书。
他看完,把纸条在篝火里烧了。
王石头问:“大人,京城那边……”
“曹国勇落网了。”陈野平静道,“二皇子闭门称病。太子殿下让我继续巡河清淤,不必回京——漕运革新不能停。”
他站起身,望向运河。
河水滔滔,千年不息。
清淤还要继续,贪官还要抓,公道还要讨。
路还长。
但至少今天,又清掉了一坨淤泥。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