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粮案的卷宗刚封存,陈野就翻开了新的一页——兵部武库那些“新旧混装”的军械,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马文涛说那些是‘淘汰品’。”陈野蹲在工部仓库里,面前堆着从兵部“暂借”来的三十箱军械,“可咱们看到的,有锈的,也有新的。新的为什么要淘汰?”
刘铁头拿起一把腰刀,拔刀出鞘,寒光凛凛。他屈指一弹刀身,“铮”的一声清鸣:“好钢。至少是三十炼以上的精钢,刃口磨得也讲究——这刀放到边军,起码是个队正才能用的级别。”
王石头凑过来看:“这么好的刀,为什么要当废铁处理?”
陈野没答话,撬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弓,弓臂笔直,弓弦紧绷。他递给赵木生:“木生,你试试。”
赵木生原是猎户出身,接过弓,搭箭拉弦,“嗖”的一箭射向仓库木柱——箭矢入木三分,箭尾嗡嗡震颤。
“劲道足,准头稳。”赵木生评价,“这弓不比边军制式弓差。”
陈野又打开几箱,矛头、箭簇、甚至还有几副皮甲,都是上等货色。
“淘汰?”陈野冷笑,“这要是淘汰品,边军弟兄手里拿的就是烧火棍。”
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灰:“刘师傅,您带上几个懂铁器的匠人,把这些‘淘汰品’全验一遍——锈的放一边,新的放一边,每件都记下成色、制式、磨损程度。我要知道,这些‘新废铁’到底有多少,从哪儿来的。”
又对王石头说:“石头,你去刑部大牢,问问漕粮案那几个招供的官吏——兵部这些年‘淘汰’军械,有没有固定的‘去处’。”
最后看向小莲:“小莲,你去趟东宫,请太子殿下帮忙查查,兵部近三年‘军械损耗’‘以旧换新’的账目。特别是马文涛经手的那部分。”
刘铁头带着六个铁匠,在仓库里干了整整两天。
他们把三百多件“淘汰”军械分门别类:腰刀八十七把,其中锈蚀的三十一把,完好的五十六把;长矛一百二十支,锈的四十支,好的八十支;弓五十张,坏的十二张,好的三十八张;皮甲二十副,全都崭新,连扣带都没磨损。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十把火铳——大明军中已开始少量装备的火器,虽然笨重,但威力巨大。这十把火铳,枪管乌黑油亮,机括灵活,明显是刚造好不久。
“大人,”刘铁头指着一把火铳,“您看这铳管——里头膛线都还在,一次都没打过。这要是‘淘汰品’,那兵部造火铳是造着玩的?”
陈野拿起火铳,沉甸甸的。他眯眼看向铳管深处,果然,螺旋状的膛线清晰可见。
“新的火铳,为什么要‘淘汰’?”陈野放下火铳,环视众人,“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用‘淘汰’的名义,把新军械从武库弄出来,然后”
“然后卖掉。”赵木生接话,“卖给需要的人——土匪?私兵?或者边军?”
陈野点头:“边军军械常年不足,如果兵部把新军械当‘淘汰品’处理,再通过黑市高价卖给边军——这边吃朝廷的造械款,那边吃边军的买械钱,两头赚。”
王石头倒吸一口凉气:“那那边军弟兄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陈野声音发冷,“刀枪不趁手,打仗就是送死。他们明知道是黑市货,也得买。”
正说着,小莲从东宫回来了,手里捧着几本账册副本:“哥,太子殿下让人抄来的——兵部近三年‘军械损耗’账目。”
陈野快速翻阅。账上写得漂亮:某年某月,损耗腰刀多少、长矛多少、弓多少理由无非是“训练损耗”“自然锈蚀”“意外损毁”。但数量大得惊人——三年“损耗”的军械,足够武装两个卫所!
“训练能训坏这么多刀?”陈野指着一条记录,“景和二十一年十月,京营训练损耗腰刀三百把——京营才多少人?一个月练坏三百把刀,他们是拿刀劈石头?”
他继续翻,突然停在一页上——景和二十二年三月,兵部“处理淘汰军械”一批,计腰刀五百把、长矛八百支、弓三百张,“交由‘四海货栈’折价变卖,所得银两充公”。
“四海货栈”陈野记下这个名字,又问小莲,“卖了多少银子?”
小莲翻到下一页:“账上记着共得银一千二百两。”
陈野笑了:“五百把腰刀,市价至少五两一把,这就是两千五百两。长矛八百支,二两一支,一千六百两。弓三百张,三两一张,九百两——总价五千两。他卖了一千二,还‘充公’?”
他合上账册,眼中寒光闪烁:“这个四海货栈,得去拜访拜访。”
四海货栈在城西,门脸不大,但后院极深。陈野带着张彪和王石头,扮成外地客商上门,说要“采买一批旧军械,给护院用”。
掌柜的是个精瘦中年人,姓钱,见陈野穿着普通,本不想接待。但张彪“不小心”露了露腰间鼓囊囊的钱袋,钱掌柜眼睛亮了。
“客官要旧军械?”钱掌柜引三人到后堂,“咱这儿确实有些,都是兵部‘淘汰’下来的,虽旧但能用。不知客官要多少?”
陈野伸出五根手指:“腰刀五十把,长矛一百支,弓三十张——有吗?”
“有有有!”钱掌柜连连点头,“不过价钱腰刀三两一把,长矛一两五钱一支,弓二两一张。不还价。”
陈野故作惊讶:“这么贵?旧货也值这个价?”
钱掌柜压低声音:“客官,这可是兵部出来的货,钢口好,耐用。您要是去铁匠铺打新的,价钱翻倍不说,质量还没这个好。”
陈野“犹豫”片刻,咬牙道:“成!但要先看货。”
钱掌柜引三人到后院仓库。仓库从外面看平平无奇,但推开厚木门,里头别有洞天——上百个木箱码得整整齐齐,箱盖上贴着封条,写着“兵部武库·淘汰军械”。
王石头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腰刀,刀鞘崭新。他抽出一把,拔刀——寒光刺眼!
“掌柜的,”陈野拿起刀,“这刀可不像旧货啊。”
钱掌柜干笑:“保养得好,保养得好”
陈野不再追问,佯装满意:“货我要了。但这么多,我得叫车来拉。定金先付一百两,余款货到付清。”
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钱掌柜眼睛都直了,连连应承。
离开货栈,拐进小巷,陈野对张彪道:“彪子,你带人盯着这儿。我回去调人——今晚,咱们来‘提货’。”
亥时三刻,四海货栈后院突然火把通明。
陈野带着周挺和三十个翊卫,直接破门而入。钱掌柜从床上惊起,衣服都没穿好就被按在地上。
“陈陈大人?!”钱掌柜看见陈野,脸都白了。
陈野没理他,指挥翊卫开箱验货。一百多个箱子全打开,里头不止腰刀长矛,还有弩箭、盾牌、甚至有三门小型火炮!
“钱掌柜,”陈野蹲在他面前,“兵部‘淘汰’的军械,还包括火炮?我怎么不知道大明军中有淘汰火炮的规矩?”
钱掌柜浑身发抖:“这这是是马侍郎让小人代存的”
“马文涛?”陈野笑了,“他一个兵部侍郎,让你代存火炮?存的目的是什么?等着卖给谁?”
“小人小人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陈野站起身,对周挺道:“周校尉,查封货栈,所有货物清点造册。钱掌柜——带走审问。”
他又走到仓库角落,那里堆着几十个麻袋。割开口,里头是白花花的银锭,粗估不下万两。
“看来生意不错。”陈野拿起一锭银子,底部打着“兵部武库”的烙印,“用朝廷的银子,买朝廷的军械,再卖给需要军械的人——这买卖,无本万利啊。”
钱掌柜彻底瘫软。
钱掌柜被带到百工坊——不是衙门,是铁作坊隔壁的空屋。屋里架着个铁匠炉,炉火正旺,刘铁头拎着把大铁锤站在旁边。
陈野搬了把椅子坐下:“钱掌柜,咱们敞开说。你替马文涛经手军械买卖,几年了?”
钱掌柜咬牙:“小人听不懂”
“听不懂?”陈野对刘铁头使个眼色。
刘铁头从炉里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条,“滋啦”一声按在水桶里,白烟滚滚。他提起铁条,走到钱掌柜面前:“掌柜的,您说这红铁,要是按在人身上——是几成熟?”
钱掌柜冷汗直流。
陈野慢悠悠道:“我是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我就知道,你卖出去的军械,可能正被土匪用来劫道,可能正被私兵用来造反,也可能——正被边军弟兄拿着,跟北狄人拼命。”
他站起身,盯着钱掌柜:“那些死在边关的将士,有的是因为刀不够快,有的是因为甲不够厚。他们的血,有一份得算在你头上。”
钱掌柜嘴唇哆嗦:“小人小人只是经手”
“经手?”陈野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是从货栈搜出的暗账,“景和二十一年三月,出腰刀三百把至‘雁门关黑市’,售价四千五百两,你分一千两。那年春天,雁门关守军因军械不足,被北狄破关,死伤八百——这八百条命,值多少钱?”
钱掌柜“噗通”跪地,嚎啕大哭:“陈大人!小人招!全招!”
他断断续续交代:马文涛掌管兵部武库五年,以“淘汰”“损耗”名义,陆续从武库弄出新军械至少两万件。这些军械通过四海货栈等三家商号,卖给边军、地方豪强、甚至塞外部落。五年获利超过二十万两,马文涛拿七成,余下三成打点上下、养着这些商号。
最关键是,钱掌柜还供出一个名字:北疆“铁马帮”。这是个专做塞外生意的马帮,表面运货,实际走私军械。马文涛有三成货,是通过铁马帮卖到北狄的。
“卖国。”陈野听完,只说了两个字。
他让钱掌柜写下供词,画押按印。然后对周挺道:“周校尉,你亲自押送钱掌柜和这些证物去东宫,请太子殿下速呈陛下。马文涛——该动他了。”
第二天早朝前,陈野堵在了兵部门口。
马文涛从轿子里下来,看见陈野,脸色微变,强作镇定:“陈巡查,这么早?”
“不早。”陈野笑眯眯,“再晚点,马侍郎就该‘病休’了吧?”
马文涛干笑:“陈巡查说笑了”
“不说笑。”陈野从怀里掏出那份供词副本,“四海货栈钱掌柜招了,说你五年卖了二十万两的军械。其中三成,通过铁马帮卖给了北狄。”
马文涛脸色煞白,腿一软,抓住轿杆才站稳:“他他血口喷人!”
“是不是喷人,陛下自有圣断。”陈野逼近一步,“马侍郎,你现在去陛下面前请罪,或许还能留条命。等我拿着证物上朝——就是诛九族的罪。”
马文涛浑身颤抖,突然嘶声道:“陈野!你你非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陈野冷笑,“你卖军械给北狄的时候,想过边关那些被北狄砍死的将士吗?想过他们的父母妻儿吗?”
他转身,指着皇城方向:“现在,我给你一刻钟。一刻钟后,要么你自己去午门外跪着请罪,要么——我让人抬着证物,敲锣打鼓送你去。”
说完,大步离开。
马文涛瘫在轿边,面如死灰。
辰时初刻,午门外果然跪了个人——不是马文涛,是他的管家,捧着一封“请罪书”,说马侍郎“突发急病,不能面圣,特上此书请罪”。
陈野看都没看,直接带人闯进马府。马文涛果然“病”在床上,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马侍郎病得真是时候。”陈野站在床前,“不过没关系,病人也能审。”
他让翊卫把马文涛连人带床抬到院子里,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马侍郎,你是自己说,还是等我念完钱掌柜的供词,让街坊四邻都听听?”
马文涛睁开眼,眼中满是怨毒:“陈野你赢了。但我告诉你——军械买卖,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兵部、户部、甚至宫里都有人拿钱!你动我,就是动整个圈子!”
陈野笑了:“圈子?你们这个喝兵血、卖国器的圈子,早该拆了。”
他起身,对周挺道:“抬走。直接送刑部大牢——陛下有旨,此案由三司会审,太子监审。”
马文涛被抬出府时,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有人认出来,高喊:“就是他把坏刀卖给我儿子的!我儿子死在雁门关!”
烂菜叶、臭鸡蛋雨点般砸来。马文涛缩在担架上,浑身发抖。
陈野站在马府门前,对百姓朗声道:
“乡亲们!军械案今日开审!所有喝兵血、卖国器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他们的脏钱,会变成抚恤金,发给阵亡将士的家眷!他们的脑袋,会挂在城墙上,祭奠边关的英魂!”
百姓欢呼。
陈野转身,看向皇城。
早朝的钟声,刚刚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