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江州码头已是一派忙碌。
刘老根手里拿着新制的工牌,按昨日陈野教的法子,给漕工们分组派活:十人一队,设小工头,干多少活领多少牌,收工时凭牌领钱。刚开始还有些乱,但看到昨天真补发了工钱,大伙儿劲头都足。
“刘头儿,”一个年轻漕工边扛粮包边问,“陈大人说今天午时之前要清完这三条粮船,来得及不?”
刘老根看了看日头:“加把劲,来得及!完了一人多发五文饭钱!”
漕工们吆喝起来,脚步更快了。
码头衙署里,陈野正在看张彪连夜画的老鹰潭到黑风寨地形草图。小莲在旁边整理赵德明和吴有财的供词副本,周挺则带人在衙署外布防——昨晚回来,陈野就让他调一队翊卫过来,以防万一。
“大人,”周挺进来禀报,“码头四角都已布了暗哨,进出货船也加了盘查。只是营中李副将那边,今早突然调了二百兵卒,说是例行操练,但方向像是往黑风寨去的。”
陈野放下草图:“吴有财动作挺快。他想抢在午时之前,逼黑风寨动手,坐实土匪袭击码头的罪名,顺便把咱们也卷进去。”
张彪瞪眼:“那咱们还等什么?先去把吴有财抓了!”
“不急。”陈野摇头,“现在抓他,证据还不够硬。黑风寨的账本和交易记录才是铁证。咱们得等,等疤脸寨主做决定。”
小莲担忧道:“哥,要是他不交呢?或者吴有财先动手,把寨子剿了,毁尸灭迹?”
陈野走到窗前,望着码头上忙碌的景象:“赌一把。我赌那些土匪里,想当个正经人的,比想当一辈子土匪的多。”
黑风寨山洞里,争吵声持续了半夜,天亮时才渐渐平息。
疤脸寨主——真名石大勇,坐在虎皮椅上,面前摊着一堆账本、信件、货单。油灯快烧干了,火苗跳动,映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
“寨主,”一个独臂老匪哑着嗓子开口,“陈巡查的话,俺觉得在理。这些年咱们给吴有财运私盐、背黑锅,可他给过咱们啥?每次出事,第一个想扔出去顶罪的就是咱们!”
另一个年轻匪徒激动道:“是啊寨主!俺娘还在山下,去年饿死了,临死前还念叨让俺别干这杀头的营生要是真能下山当个正经工人,俺愿意!”
但也有反对的:“寨主,别信官府的鬼话!他们就是想骗咱们下山,一网打尽!吴有财好歹还让咱们有口饭吃,那陈野连吴有财都要整,能放过咱们?”
石大勇沉默着,拿起一本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次私盐交易的时间、数量、分成:吴有财拿七成,他拿两成,剩下一成打点关卡。三年下来,吴有财至少赚了五万两,而他分到的一万两,要养活寨里百十号人,还要抚恤死伤的弟兄。
他又拿起一封信,是吴有财三个月前写的:“近日风声紧,漕运司赵德明不可靠。若事败,尔等可暂避风头,或往南去”话说得漂亮,意思很明白:出了事你们扛,扛不住就跑路。
山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放哨的匪徒冲进来:“寨主!山下有动静!来了好多官兵,起码二百人,把上山的路封了!”
众匪哗然。石大勇猛地站起:“谁带的兵?”
“看旗号是营里的李副将!”
石大勇脸色铁青。吴有财果然要灭口了。
独臂老匪急道:“寨主,快做决定吧!要么跟他们拼了,要么”
石大勇深吸一口气,抓起那堆账本信件,用油布裹紧,背在身上。他环视众匪:“愿意信我一次的,带上家伙,跟我下山。不愿意的,后山有密道,自己走吧。”
匪徒们面面相觑。半晌,独臂老匪第一个站出来:“俺跟寨主!”
“俺也跟!”
“还有俺!”
最终,八十多人站到了石大勇身后,还有二十多人犹豫不决。石大勇也不强求,对那二十多人拱拱手:“兄弟一场,后会有期。”
他转身,对众人朗声道:“咱们今天下山,不是去拼命,是去投诚!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半路反水,或者伤了无辜百姓,别怪我石大勇不讲情面!”
“听寨主的!”
一行人出了山洞,却没走往常下山的小路,而是绕到后山一条更险峻的野径。石大勇熟悉地形,带着众人攀岩钻林,避开了官兵的封锁线。
辰时末,这支奇怪的队伍出现在了江州城北门外。
北门守卒看见这么一大群带刀拿枪、衣衫褴褛的汉子,吓得差点敲锣。石大勇让众人停在百步外,自己独身走到城门下,高声喊道:“黑风寨石大勇,求见陈巡查!有要事相告!”
守卒不敢做主,赶紧通报。不多时,陈野带着张彪、周挺骑马赶来。
看到石大勇真的来了,陈野笑了:“石寨主,想通了?”
石大勇单膝跪地,解下背上的油布包裹,双手呈上:“黑风寨八十三人,愿弃暗投明。这是吴有财私盐买卖的全部罪证,请大人过目。”
陈野下马接过,打开快速翻阅。账目清晰,信件露骨,还有几份打点关卡官员的名单和金额。他合上包裹,扶起石大勇:“石寨主,你做了个聪明的选择。你的人呢?”
石大勇回头招手。那八十多人迟疑着走过来,在城门外空地站成一片,个个神色紧张。
陈野扫视他们,朗声道:“都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土匪,是江州城的百姓!愿意干力气活的,去码头找刘老根登记,管饭,给工钱!愿意从军的,通过考核可编入厢军!但有一样——以往罪过,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谁敢再犯法,罪加一等!听明白没?”
匪徒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欢呼。不少人红了眼眶。
陈野对周挺道:“周校尉,带他们去码头,让刘老根安排食宿。武器收缴,登记造册。”又对石大勇说,“石寨主,你跟我来。吴有财的戏,该收场了。”
与此同时,黑风寨山脚下,李副将带着二百官兵,正对着空荡荡的山寨发愣。
“报!”探子回报,“寨里没人!后山有新鲜足迹,像是往北去了!”
李副将心里“咯噔”一下。吴有财让他来“剿匪”,还说土匪会袭击码头,让他“见机行事”。可现在土匪跑了,袭击码头的事还怎么发生?
正犹豫时,一骑快马驰来,是吴有财的心腹:“李将军,吴大人让您速去码头!土匪土匪可能要提前动手!”
李副将皱眉:“寨子都空了,哪来的土匪?”
“这吴大人说,或有变故,请您务必前往!”
李副将只好带兵赶往码头。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收了吴有财五百两银子,不得不走这一趟。
到了码头,却见一切井然有序。漕工们干活热火朝天,刘老根在工棚前发工牌,几个衙役在巡逻。陈野站在码头衙署门口,正跟一个疤脸汉子说话——那汉子看着眼熟,像是黑风寨寨主?!
李副将脑子“嗡”的一声。
陈野看见他,笑眯眯招手:“李副将来得正好。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石大勇,以前是黑风寨寨主,现在是码头修堤队的工头。”
李副将僵在原地,汗下来了。
陈野走上前,压低声音:“李将军是来‘剿匪’的?匪呢?”
“下官下官听闻有匪情,特来查看。”李副将声音发干。
“匪情?”陈野笑了,“哦,你说的是吴大使报的那股‘要袭击码头’的匪吧?巧了,我也收到了消息。”他从怀里掏出吴有财那封信的抄本,“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李副将接过一看,正是吴有财昨夜让他出兵的信,上面写着“黑风寨土匪猖獗,恐袭击码头”。他手开始抖。
陈野拍拍他肩膀:“李将军,被人当枪使了吧?吴有财想借你的手,制造混乱,嫁祸土匪,顺便把本官也拖下水。可惜啊,他没想到,土匪不想当匪了。”
他收起笑容,眼神转冷:“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听吴有财的,试试看你这二百人,能不能‘剿’了我这码头。二是戴罪立功,带兵去盐铁司衙门,‘请’吴大使过来对质。”
李副将脸色惨白,挣扎片刻,咬牙道:“下官愿戴罪立功!”
盐铁司衙门里,吴有财正焦急地踱步。派去黑风寨和李副将那儿的人都没回来,码头那边也没动静。
“大人!不好了!”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冲进来,“黑风寨黑风寨的人下山了!去了码头!”
吴有财眼前一黑:“李副将呢?他不是去剿匪了吗?”
“李副将他他带着兵,往咱们衙门来了!”
吴有财瘫坐在椅子上,知道完了。他猛地跳起来,冲到书房角落,打开暗格,把里面几本真账册和银票往怀里塞,又从墙上摘下佩剑,就想从后门溜。
刚打开后门,却见张彪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咧嘴笑:“吴大人,去哪儿啊?”
吴有财拔剑就刺!张彪侧身躲过,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吴有财“嗷”一声倒地,怀里的账册银票撒了一地。
前门传来喧哗,李副将带着兵冲进来,看见这场面,脸色复杂。
陈野随后走进来,捡起一本账册翻了翻:“景和二十一年,私盐盈利三万七千两,打点官员支出一万两千两,净利两万五千两吴大人,你这买卖做得挺大啊。”
吴有财面如死灰,被张彪拎起来。
陈野对李副将道:“李将军,把你的人撤了。盐铁司所有账目封存,涉案吏员全部羁押。吴有财押入大牢,单独关押,严加看守。”
他又看向院子里那些瑟瑟发抖的盐铁司吏员:“你们中,有被迫参与的,现在站出来交代,可从轻发落。等本官查出来,那就晚了。”
片刻后,陆陆续续站出来十几个人,跪地认罪。
陈野让小莲一一记录。他走到院中,对围观的人群高声道:“都看见了吧?盐价为什么高?因为有人拿官盐当私盐卖,赚黑心钱!从今天起,江州盐价,参照临州,官盐每斤四十五文!盐铁司账目公开,谁都能查!”
百姓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欢呼。
“陈青天!”
不知谁先喊的,很快响成一片。
陈野摆摆手,走到石大勇面前:“石工头,码头修堤的活儿,交给你了。你带下山的那八十多兄弟,也归你管。工钱规矩,跟其他人一样。干得好,往后江州的河道清淤、城墙修补,都优先用你们。”
石大勇重重抱拳:“谢大人!石某一定带兄弟们干出个样来!”
陈野又对刘老根道:“刘工头,你跟石工头多配合。码头、河道、城墙,活儿多,需要人手。流民安置点那边,李大有也在招人。把规矩立好,让愿意干活的人都有饭吃。”
刘老根激动点头。
日头渐渐升高,午时将至。
陈野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看着被押走的吴有财,看着那些从土匪变成工人的汉子们,长长舒了口气。
江州这潭浑水,总算搅清了第一层。
但他知道,漕运、税制、河工、匪患还有太多事要做。
小莲轻声问:“哥,接下来去哪儿?”
陈野笑了笑:“回客栈,吃饭睡觉。下午得去会会那位一直没露面的江州通判。吴有财倒了,他该坐不住了。”
张彪咧嘴:“又要打架?”
“不一定。”陈野望向知府衙门方向,“也许有人会主动送枕头来呢。”
阳光洒在江州城,码头的喧嚣声中,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夯土号子。
那是石大勇和他的兄弟们,在修堤。
也是江州城,正在慢慢改变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