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交底之后，钦差李严对陈野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次日开始的巡察行程，不再局限于府衙卷宗和官员问话，李严主动提出，要去几个“关键地方”实地看看。
第一个点名要去的，便是城西安置点。
消息传到安置点，众人既兴奋又紧张。苏文谦连夜组织人手，将安置点内外又打扫了一遍，账册资料复查再三。张彪加强巡逻，确保万无一失。小莲则领着妇女们，将伙食坊、工棚收拾得井井有条。
陈野倒显得很平静，只吩咐了一句：“该怎样就怎样，平常啥样就啥样。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
李严来得比预期更早。没有大队仪仗，只带了两个随行属官和几名护卫，在周别驾和陈野陪同下，轻车简从，直接到了安置点入口。
正是上午干活最忙的时候。入口处，几个“协会”人员正在给新来投靠的流民登记，问得仔细，记得认真。见到陈野等人，连忙行礼，态度恭敬但不谄媚。
李严驻足看了片刻，问那登记的青年：“每日来投者，还有多少？主要来自何方？”
青年见是上官问话，有些紧张，但回答清晰：“回大人，近日每日仍有二三十人，多是听闻此处有活干、有饭吃，从周边受灾郡县过来的。也有少数是城里活不下去的苦力。”
“如何安置？可有章程？”
“有章程。”青年拿出一本薄册，“先问明籍贯、来处、有无特长、家口几人。然后安排临时住处，视身体情况分配活计。壮丁多去挖渠修路或窑场，妇女进工坊或伙食坊，老弱做些轻省活计。每人发身份竹牌，记录工分，凭工分换衣食。”
李严点点头，没说什么，迈步往里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排水沟和整齐的窝棚区。虽然简陋，但道路干净，物品摆放有序，不见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景象。不少窝棚门口晾晒着衣物，甚至有妇人坐在门口纺线。
“这些窝棚，如何分配管理？”李严问。
陈野答道：“按家庭或同乡编组，十户为一‘甲’，设甲长，负责传达安排、调解纠纷、卫生检查。每月轮换甲长。”
走到窝棚区中心，是那块“雍平里识字班”的空地。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正跟着老吴和贾书生（暂时看押，但教学未停）念字。孩子们声音参差不齐，但很卖力。黑板上写着“米、田、工、勤”几个大字。
李严站在不远处听了一会儿。一个约莫六七岁、脸上还带着泥痕的小男孩，忽然跑到李严面前，仰着头，大声道：“大人，我会写我的名字了！我叫狗娃！”说着，用手指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划了“王二”两个字（他大名）。
李严冷峻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松动，他微微颔首：“嗯，不错。”
小男孩得了夸奖，欢天喜地跑回去了。
周别驾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治理吴州多年，何曾见过流民的孩子能识字？
穿过窝棚区，便是河道和水车工坊。巨大的立式水车在河水推动下缓缓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水流通过木制导槽，冲击着叶片，带动着岸上工坊里的一系列装置。
李严仔细观看了水车结构，又走进工坊。里面热气腾腾，但忙而不乱。一侧，水车带动的石磨正将麦粒磨成面粉，雪白的面粉簌簌落下，有人专门负责接装。另一侧，新改进的水力纺纱机正在试运行，虽然还不甚流畅，但已经能同时纺出八根纱线，比纯手摇快了许多。
一个老木匠正在调试齿轮，见大官进来，有些手足无措。陈野上前道：“刘师傅，给李大人演示一下这纺机。”
刘师傅定了定神，操作起来。随着水车动力传来，纺机上的纱锭开始旋转，棉条被抽拉成纱线，虽然偶尔断线，但整体运行平稳。
李严看得很专注，问刘师傅：“此机一日能纺多少纱？比手摇快几何？”
刘师傅老实回答：“回大人，这机器还不熟，断头多，现在一天大概能抵三四个好手。等调顺了，小人估摸着，能抵七八个！”
随行的户部属官中，有精于工事的，低声对李严道：“大人，此物虽糙，然巧思已现。若能量产改进，于织造大有裨益。”
李严不置可否，又去看煤饼窑。新起的几座改良窑正冒着烟，窑工们将混合好的煤泥压入木模，制成规整的煤饼，晾晒在架子上。旁边堆着烧制好的成品，乌黑结实。
陈野拿起一块成品，递给李严：“大人请看，这便是‘雍平煤饼’。耐烧，上火快，烟少，且能吸潮。成本比木炭低得多，寻常百姓也用得起。”
李严接过，入手沉甸甸，看了看断面，问道：“此物可能推广？”
“已在推广。”陈野示意王老三过来，“王掌柜，给李大人说说。”
王老三连忙道：“回大人，小的按陈大人吩咐，已将煤饼制法印成小册，免费发给城里城外的窑户、工匠。如今已有六七家小窑跟着做，虽然量还不大，但买的人渐多。咱们安置点自己也用，晚上值夜、工棚防潮，都靠它。”
李严将煤饼递给属官，对陈野道：“进去看看。”
走进一座正在出窑的煤饼窑，热浪扑面。窑工们赤着上身，用特制的铁叉将烧好的煤饼取出，码放整齐。李严注意到，窑内结构经过改良，通风更好，燃料利用率更高。
“此窑造价几何？一窑能出多少？”李严问得仔细。
陈野一一回答，数据精准。李严听完，沉默片刻，对周别驾道：“周大人，此等省煤增效之法，州府当酌情推广，于民生有益。”
周别驾连忙应道：“下官已命工房着手此事。”心中却想，李严这话，等于认可了陈野这些“奇技淫巧”的价值。
时近中午，李严提出就在安置点用饭。陈野也不客气，直接将人引到伙食坊。
伙食坊外排着长队，流民们拿着各自的碗筷，井然有序。几个大锅里熬着杂粮粥，掺着野菜，旁边筐里是杂面饼子。掌勺的妇人给每人一勺粥、一个饼子，动作利索。
陈野拿了几个粗陶碗，舀了粥，拿了饼，递给李严等人：“大人，安置点标准伙食，您尝尝。”
李严看着碗里稠厚的粥和扎实的饼子，接过来，就站在伙食坊外的空地上，喝了一口粥，又掰了块饼子放进嘴里。粥是咸的，饼子粗糙，但能果腹。
周围正在吃饭的流民，见这么大的官也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都好奇地张望，但不敢靠近。
李严慢慢吃着，忽然对一个蹲在不远处吃饭的老汉招招手：“老丈，过来问几句话。”
那老汉有些惶恐，在陈野鼓励下走过来。
“老丈在此多久了？每日伙食可够？干活累不累？”李严问。
老汉搓着手：“回回青天大老爷，小老儿来了一个多月了。饭饭够吃，比逃荒时强百倍！干活是累，但干活才有饭吃，有工分，心里踏实。”
“对陈大人，有何看法？”
老汉顿时激动起来：“陈大人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要不是陈大人，小老儿一家早就饿死路旁了！这里规矩好，干了活就有饭吃，不克扣，不欺负人！陈大人还让人教娃娃认字小老儿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官！”
老汉说得动情，周围不少流民也附和起来。
“是啊，陈大人是青天！”
“有陈大人在，我们才有活路！”
李严静静听着，等老汉说完，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饭后，李严又在安置点转了转，看了新建的菜地、沤肥坑、简陋的“医棚”（有个略懂草药的老者坐诊），甚至去看了晚上值守的岗哨和巡逻路线。问得细，看得也细。
整个过程中，陈野有问必答，数据、事例信手拈来。周别驾跟在一旁，渐渐沦为陪衬，心中复杂难言。
巡察安置点后，李严在吴州的行程明显加快了。他又去了几家被接管的沈家铺面、城外的平价粮店，甚至暗访了李家庄等几个受沈家欺压的村庄。听到的，大多是对陈野的感激和对“雍平规矩”的认可。
五天后，李严在州府二堂，召集吴州主要官员及陈野，召开巡察情况通报会。
堂内气氛肃穆。官员们屏息静气，等待钦差大人的“铁面”评判。
李严端坐主位，面前摆着厚厚的卷宗和笔记。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野身上，缓缓开口：
“本官奉旨巡察吴州，历时七日，查阅卷宗，问询官员，走访乡野，视察安置。所见所闻，感触良多。”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但清晰：“吴州水患，民生多艰。然灾后处置，有可称道之处。其一，流民安置，秩序井然。城西安置点，收容流民逾万，未生大乱，反显生机。此非易事。”
官员们有些意外，没想到开场是肯定。
“其二，以工代赈，颇有实效。开渠修路，建屋垦田，非徒耗钱粮，反增地利，活民无数。水车、煤饼等物，虽系微末之技，然切合实用，惠及百姓，其心可嘉。”
周别驾等人偷偷松了口气。
“其三，查办沈家，雷厉风行。证据确凿，处置果断，铲除地方一害。”李严话锋微转，“然，接管产业，推行新规，虽有稳定市场、安抚民心之功，然程序是否周全，后续如何处置，仍需谨慎。此非长久之计。”
陈野躬身：“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谨记。”
李严点点头，继续道：“然则，本官巡察，亦发现诸多积弊。”他语气转冷，“沈家之所以坐大，盘踞地方多年，为非作歹，与吏治不清、监管不力有莫大关系！官仓账目不清，漕运勾结成风，民间诉讼积压，百姓疾苦难以上达！此非一日之寒！”
堂内气氛瞬间紧张。周别驾等人额头冒汗。
“本官已据实记录，具本上奏。”李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廷自有明断。望诸位同僚，引以为戒，整肃吏治，勤政爱民，方不负朝廷重托、百姓期望。”
他没有具体点名，但敲打之意明显。
最后，李严看向陈野：“陈大人。”
“下官在。”
“你于吴州所为，虽有逾矩之处，然心系黎民，勇于任事，其行可勉。所创安置之法、惠民之策，确有可取。本官回京后，自当如实禀明圣上及太子殿下。然，”他加重语气，“为官之道，当知进退，守规矩。往后行事，还需慎之又慎。”
这话，既是认可，也是告诫，更是一种微妙的保护——钦差定了调子，其他人再想攻讦陈野“胡作非为”，就得掂量掂量了。
“下官叩谢大人教诲！”陈野深深一揖。他知道，李严这一关，他算是基本过了。虽然没得到什么褒奖，但“心系黎民，勇于任事”这八个字，以及对其方法的认可，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通报会结束，官员们心思各异地散去。李严单独留下周别驾，又密谈了片刻。
走出州府衙门，陈野仰头看了看天。苏文谦、张彪、小莲等人围上来，面带询问。
陈野笑了笑：“没事了。钦差大人是个明白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州府威严的大门，低声道：“不过，咱们的活儿，才刚干了一半。接下来，该把接手的这些摊子，真正变成咱们的‘基业’了。”
钦差巡察的风波暂时平息，但吴州的棋局，远未到终盘。陈野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