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那点小风波,如同投入雍州这锅沸汤里的一粒盐,很快就被更汹涌的发展浪潮所淹没。工部“赞助”的资源和人才持续发力,黑石山采石场步入正轨,清河清淤及灌溉系统初见成效,新开垦的荒地上,绿油油的秧苗在初夏的阳光下舒展着腰肢。雍州城内外,一派生机勃勃。
陈野难得清闲了几天,每天不是去工地转转,就是在府衙听小莲汇报“雍州官凭”越来越广阔的流通范围,或者看着胡老吏呈上来的、不断增加的税赋和商税数字傻乐。这种看着家底一点点厚实起来的感觉,比当初在云溪绑票盐商还要舒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雍州这块被陈野硬生生从烂泥潭里抠出来的“肥肉”,散发的香味越来越浓,吸引来的不光是苍蝇,还有天上的鹰隼。
这一日,一队打着钦差仪仗、气派非凡的人马,抵达了雍州城。来的不是工部的技术官僚,而是宫内宣旨的太监,以及两位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的文官。一位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姓孙;另一位,则是都察院的御史,姓钱。
“天使”降临,雍州府衙顿时一片肃然。陈野不敢怠慢,率领阖城属官,摆开香案,跪迎圣旨。
宣旨太监声音尖细,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大堆骈四俪六的褒奖之词,盛赞陈野守城有功,治理有方,擢升其为正四品雍州府尹(之前是代理,现在转正了),赏赐金银绸缎若干。最后,话锋微妙地一转,提及朝廷关注北疆民生,特派孙郎中和钱御史前来“宣慰地方,考察吏治,采风问俗”。
陈野叩头谢恩,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宣慰考察是假,来看看他陈野这块“硬骨头”到底是怎么肥起来的,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敲打或者拉拢,才是真。这背后,恐怕少不了二皇子或者其他朝中势力的影子。毕竟,他陈野身上,早就被打上了“太子系”的标签。
接了圣旨,安排了钦差一行在城内最好的驿馆住下,陈野回到府衙,脸色就沉了下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张彪瓮声瓮气地骂道,他对这些京城来的、说话拐弯抹角的官儿没啥好感。
胡老吏忧心忡忡:“大人,吏部和都察院的人一起来,只怕来者不善。吏部掌官员考课升迁,都察院风闻奏事,若是被他们挑出错处,恐怕”
小莲也轻声道:“哥,他们说是采风问俗,恐怕对咱们的‘三合土’、‘官凭’还有那些新建的工坊,都会格外‘关心’。”
陈野冷哼一声:“关心?老子还怕他们不关心呢!既然来了,就让他们好好‘关心’一下!”
他立刻定下了应对策略:热情接待,有问必答,充分展示,核心保密,适时“诉苦”,巧妙“站队”。
接下来的几天,陈野亲自作陪,带着孙郎中和钱御史在雍州境内四处“考察”。他依旧是那个最佳导游,甚至比接待工部考察团时更加卖力。
他带他们去看用“陈氏三合土”加固后、巍然耸立的雍州城墙,讲述守城之惨烈,顺便“不经意”地提到工部对此技术也“颇为赞赏”,并已进行“友好技术交流”(暗示这技术是得到中央部委背书的,你们别乱打主意)。
他带他们去看秩序井然、交易活跃的“综合市场”,详细介绍其管理模式的优越性,如何平息物价、杜绝奸商、增加税收,并“感慨”此法若推行开来,于国于民大利(抬高自己政绩的格局)。
他带他们去看清河水利工地,看那数千民夫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看那初步成型的水渠和闸口,强调这是“以工代赈”、“变废为宝”的典范,解决了流民问题,又发展了农业(突出自己的治理能力和爱民之心)。
他甚至带他们去看了官营的织布工坊和新建的学堂,展示雍州不仅在恢复,更在谋求产业升级和人才培养(描绘美好蓝图,彰显长远眼光)。
这一圈下来,孙郎中和钱御史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来自京城,见过繁华,但也深知地方治理之难。像雍州这样,在短短时间内,从战乱废墟中恢复并展现出如此强劲发展势头的,绝无仅有!尤其是那“三合土”的坚固、“官凭”对经济的撬动作用,以及那些新颖的管理模式,都让他们感到新奇甚至一丝不安——这陈野,所图非小!
考察过程中,两人也多次试图深入“技术核心”。
孙郎中(吏部,更关心官员能力和潜在威胁)曾委婉询问:“陈府尹大才,不知这‘三合土’秘法,除雍州外,可否惠及周边?若他县求取,府尹何以处之?”
陈野一脸“无奈”与“郑重”:“孙大人明鉴,非是下官吝啬。此法人命关天,工艺苛刻,稍有差池,筑城修坝反而成害。下官不敢轻传,恐贻害地方,辜负圣恩。必待工艺万无一失,并经工部诸位大人审定后,方可谨慎推广。” 他再次把工部拉出来当挡箭牌,并强调了技术风险和责任。
钱御史(都察院,更关注规制和潜在的“不法”)则旁敲侧击“雍州官凭”:“此物虽活经济,然终非制钱,流通日久,恐生弊端,扰乱朝廷币制,陈府尹不可不察。”
陈野立刻“从善如流”:“钱御史金玉良言!下官亦知此乃权宜之计,绝非长久。待雍州商路彻底畅通,府库充盈,必当逐步回收,绝不敢扰乱朝廷金融大局!如今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全为稳定地方,还请御史大人体谅下官一片苦心。” 他承认是权宜之计,姿态放得很低,让人抓不住把柄。
几天考察下来,孙、钱二人发现,这陈野滑不溜手,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政绩摆在那里,硬得硌牙;核心技术捂得严实,理由冠冕堂皇;一些看似“出格”的举动,都被他解释为“战时临时措施”或“发展必要手段”,而且效果显着,让人难以指责。
考察的最后一天,陈野在府衙设宴,为两位钦差送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融洽。
孙郎中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野:“陈府尹治政有方,才华卓绝,如今圣眷正浓,不知对日后有何打算?可愿为朝廷承担更重之担子?” 这话带着明显的拉拢和试探,想知道陈野的政治野心和站队倾向。
陈野心里门清,这是要逼他表态了。他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孙大人抬举了!下官就是个粗人,蒙陛下和太子殿下信重,才得以在雍州这地方瞎折腾。能把这摊子收拾好,让百姓有口饭吃,就是下官最大的心愿了。至于其他?嘿嘿,下官脑子笨,只会干活,那些弯弯绕绕的,玩不来,也懒得玩。”
他这话,看似自贬,实则明确传递了几个信息:1 我是陛下和太子的人;2 我没什么政治野心,就想搞好地方;3 别跟我玩阴谋,我不吃那套。
孙郎中眼神闪烁了一下,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钱御史则更直接一些,他慢悠悠地道:“陈府尹,你这雍州搞得风生水起,固然是好事。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朝中对此,亦是议论不一。府尹还需谨言慎行,好自为之啊。” 这话带着警告的意味。
陈野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又“愤慨”的表情:“钱御史!您这话可说到下官心坎里去了!下官在雍州拼死拼活,不就是想给朝廷守住北疆这块地,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怎么就那么难呢!是,下官是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可那不是没办法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城破人亡,看着百姓饿死吧?”
他越说越“激动”:“就说那‘三合土’,工部想要,下官敢不给吗?可工艺不稳,给了就是害人!怀远县那帮人使绊子,下官不反击,难道等着被他们掐断脖子?下官一心为公,怎么就那么多人看不得好呢?难道非要雍州烂在那里,大家才开心?”
他这番“诉苦”加“表忠心”,配合着那副痞中带委屈的表情,倒是让孙、钱二人一时语塞。他们能说什么?指责他守城不对?治理太好?还是指责他不该反击怀远县的挑衅?
最终,这场送行宴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第二天,孙郎中和钱御史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雍州。他们此行,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治理卓有成效的雍州,也看到了一个难以掌控、滑不溜手且立场鲜明的陈野。
送走钦差,陈野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车队,对身边的张彪和小莲说道:
“看见没?这京城来的风,开始往咱们这儿刮了。以后这种事儿,只会多,不会少。”
张彪哼道:“怕他个鸟!谁来俺揍谁!”
小莲则担忧道:“哥,他们回去后,会不会在朝中给咱们使绊子?”
陈野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使绊子?老子巴不得他们使!他们越使绊子,就越说明老子干得好,让他们坐不住了!太子殿下那边,也不是吃素的。”
他拍了拍城墙垛口,语气笃定:“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埋头苦干,把雍州搞得再好一点,再富一点,再强一点!实力,才是最好的护身符!等咱们成了北疆定海神针,谁想动咱们,都得先掂量掂量,崩不崩得动牙!”
他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京城。
“这队,老子早就站好了!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老子站的这支队伍,因为老子的存在,赢得更漂亮!”
雍州,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朝堂博弈棋盘上一颗分量渐重的棋子。而执棋人陈野,正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把这颗棋子,变成能砸穿棋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