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赵珩在云溪县挖渠挖得双手起泡、浑身散架,回到客栈泡在热水桶里时,还觉得胳膊腿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奇怪的是,这种肉体上的极度疲惫,反而让他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他盯着自己掌心那几个亮晶晶的水泡,仿佛能从那里面看见民夫们黝黑的脸庞、听见震天的号子,还有陈野那家伙一边挥锹一边嚷嚷“底线不能退”的痞赖模样。
“或许他说得对。”赵珩喃喃自语,“坐在宫里,读一万遍《农政全书》,也不如亲手挖一尺土渠。”
正当太子殿下在热水中进行着深刻的自我反思时,云溪县衙却迎来了一队风尘仆仆、与这偏远小县格格不入的人马。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中年太监,身后跟着几名盔明甲亮的宫廷侍卫,护着一辆覆盖黄绸的马车,径直停在了依旧显得有些破旧的县衙门口。街上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纷纷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圣——旨——到——!云溪县代县令陈野,接旨——!”那太监拉长了调子,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传遍了小半个县城。
县衙里,陈野刚跟二牛核对完新一批“互助贷”的发放名单,听到外面这动静,手里的毛笔差点掉在账本上。
“我靠?真来了?”陈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肯定是之前那份“适当夸张”的捷报起作用了!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上面甚至还沾着下午在渠边蹭到的泥点子。
“彪子!二牛!赶紧的,摆香案!通知所有人,出来接旨!”陈野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脸上倒是没什么紧张,反而带着点“看看能给点啥”的好奇。
张彪咚咚咚地跑去搬桌子,二牛则赶紧让衙役们通知县衙里所有能喘气的人出来跪迎。一时间,县衙门口乱中有序,香案摆得歪歪扭扭,但该有的仪式感总算凑合出来了。
陈野领着张彪、二牛、赵小乙、孙老窑、柳娘子等一干“核心骨干”,以及稀稀拉拉的几个衙役,在香案后跪了下来。周围的百姓也黑压压跪了一片,个个伸长了脖子,既敬畏又好奇。
那太监展开明黄色的绢帛,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他那特有的腔调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云溪县代县令陈野,忠勇性成,干才卓着。于县令吴启明殉职后,临危受命,抚恤百姓,整顿县务,卓有成效。更兼率全县军民,戮力同心,两次击溃悍匪‘过山风’部众,阵斩其魁首崔凶,扬我国威,靖安地方,功莫大焉!此诚为国为民之良臣,朕心甚慰!”
太监念到这里,稍微停顿,目光扫过下面跪着的陈野,见他虽然低着头,但肩膀放松,完全没有寻常官员接旨时的激动颤抖,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他继续念道:
“为褒奖忠勤,激励来者,特擢升陈野为云溪县正印县令,赏白银千两,绢帛百匹!望尔恪尽职守,勿负朕望,励精图治,再建新功!钦此——!”
“臣,陈野,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野叩首,声音洪亮,动作干脆。心里想的却是:正印县令!总算名正言顺了!一千两银子!发达了!虽然跟“阴账”里的钱不能比,但这是明面上的,可以光明正大地花!
他起身,恭敬地从太监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那太监看着陈野那一身旧官袍和泥点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县令,恭喜高升啊。陛下对您,可是青睐有加。”
“公公一路辛苦!”陈野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顺手就从袖袋(其实是提前准备好的)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不着痕迹地塞了过去,“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还请公公和诸位侍卫兄弟笑纳。
那太监掂量了一下银子,脸上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容:“陈县令客气了。咱家姓孙,在宫里当差。陈县令年轻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两人正在这里虚与委蛇,混在人群里的赵珩也听到了消息,带着赵忠赶了过来。他看到那明黄的圣旨和宫廷侍卫,确认了心中猜测。
孙太监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珩,虽然赵珩穿着普通,但那气度瞒不过宫里人的眼睛。孙太监心里一惊,正要上前行礼,却见赵珩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孙太监立刻会意,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还跟这泥腿子县令搅和在一起?
陈野也看到了赵珩,对他眨了眨眼,意思是:看,哥们儿升官了!
赵珩无奈地笑了笑,目光落在陈野手中的圣旨上,心情复杂。一方面为陈野得到认可感到一丝莫名的欣慰,另一方面,又觉得父皇这封赏,似乎坐实了陈野那套“流氓实干”的有效性,让他一直以来信奉的某些东西,产生了动摇。
接旨仪式结束,孙太监婉拒了陈野“设宴款待”的邀请(主要是看这县衙实在不像能摆出像样宴席的样子),带着侍卫们匆匆离去,他得赶紧把太子在云溪县的消息密报上去。
陈野可不管那么多,他抱着圣旨和装着一千两银票的木匣,咧着嘴,对着围观的百姓和手下们喊道:“乡亲们!兄弟们!都听见了吧?皇上夸咱们了!还给咱们发钱了!这说明啥?说明咱们的路子走对了!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云溪县建设好,皇上都看在眼里!”
他举起那装银票的匣子:“这一千两,是皇上赏给咱们云溪县的!我陈野一分不留!全部拿出来,用于修建水渠、扩建学堂、还有给咱们乡勇队添置更好的装备!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我陈野干,有肉吃,有前途!”
“陈青天万岁!”
“皇上万岁!”
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气氛瞬间达到高潮。张彪、二牛等人也是与有荣焉,激动不已。
赵珩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的陈野,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却又无比真实的嘴脸,再想想他毫不犹豫就把所有赏银投入公共建设的决定,心中最后那点对于“规矩”和“体统”的坚持,似乎也松动了一些。
“或许‘实在’,比‘体面’更重要?”他默默地想。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几乎就在云溪县欢庆升官得赏的同时,京城周府内,周旺看着密探送来的、关于陈野正式升任县令并获得厚赏的消息,以及附带的、太子疑似在云溪县与陈野过从甚密的猜测,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又是一口老血喷在了床榻之上!
“竖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周旺面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蛇信。
他耗费心力,甚至不惜引狼入室勾结“过山风”,非但没能除掉陈野,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让他简在帝心,连太子似乎都对他另眼相看!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顺带给对方垫了块登天的砖!
“老爷!保重身体啊!”幕僚连忙上前劝慰。
“保重?我怎么保重?!”周旺嘶吼道,“眼看着这泥腿子就要一飞冲天!等他羽翼丰满,还有我周家的活路吗?!”
他猛地抓住幕僚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不能再等了!必须在他根基未稳之时,将他彻底按死!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官场上的不行,就用官场外的!”
幕僚忍着疼,低声道:“老爷,如今他圣眷正隆,又有太子常规手段,恐怕难以奏效。”
“常规手段?”周旺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诡异的笑容,“谁说要用常规手段了?他不是喜欢用‘粪勺’,喜欢玩‘金汁’吗?老子就让他玩个够!”
他压低声音,对幕僚吩咐道:“你去找人,散播消息就说云溪县县令陈野,看似清廉,实则暗中与悍匪‘黑石’勾结,贩卖私盐铁器,牟取暴利!其剿匪之功,亦是与匪类串通,演戏欺君!还有,他那些所谓的‘产业’,都是用非法手段巧取豪夺而来!尤其是那个‘互助贷’,就是变相的高利贷,盘剥百姓!”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老爷,这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但没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周旺眼神疯狂,“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先把水搅浑!让御史台那帮闻着腥味就上的言官去咬他!只要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到陛下案头,就算查无实据,也能让他惹上一身骚!到时候,我看还有谁敢保他!太子若与他亲近,说不定也会被牵连!”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利用舆论和言官的力量,进行政治抹黑,无论真假,都能极大消耗陈野的政治资本和皇帝的信任。
“另外,”周旺喘着气,补充道,“让我们在吏部的人,想办法卡住云溪县上报的任何请功、请款的文书!断了他的晋升之路和财政补给!我看他靠着那点‘阴账’,能撑到几时!”
“是!老爷!小人这就去办!”幕僚领命,匆匆离去。
周旺瘫在床榻上,望着帐顶,眼中闪烁着怨毒和快意。
“陈野你以为赢了‘过山风’就高枕无忧了?呵呵,官场上的风刀霜剑,比土匪的刀子,更狠,更毒!老子等着看你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一场由嫉妒和怨恨驱动的、更加阴险毒辣的政治风暴,开始向着刚刚沐浴在圣恩中的云溪县,悄然袭来。
而此刻的陈野,还沉浸在升官发财(虽然是明面上的)的喜悦中,规划着那一千两银子该怎么花才能效益最大化。
他并不知道,新的敌人,已经换了一种他尚未完全熟悉的武器,在更隐蔽的战场上,向他举起了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