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依的声音通过通信器,平静地流淌在安静的实验室里。
也落入一旁看似专注于数据、实则听觉敏锐的阮·梅耳中。
“如果来电稀少,尤其是关怀类通信频率降低,基于逆向推演,可以得出一个高概率推论。”
“您在外进行非标准商团事务期间,遇到需要紧急连络处理的麻烦频率较低。”
“同时,您有充足的时间和心情专注于您感兴趣的‘非必要’活动,无暇或无需进行‘情感连络’。”
她似乎稍稍调整了一下语气,虽然依旧缺乏起伏,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
“这意味着,您大概率是安全的,并且,您的一天,或许是开心的。这就是我希望您少来电的原因。”
江枫举着通信器,听着那头冷静到极致、却又将关切编织在冰冷逻辑中的话语,喉咙里象是突然被什么堵住了。
他脸上的尴尬笑容慢慢淡去,眼神有些复杂地飘向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
仿佛能穿透它们,看到遥远星海中那个由秩序虫群和异族伙伴共同构筑的“家”。
“我……那真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咳嗯,我……”
“您无需抱歉。”凌依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
“这是基于现状的最优希望。现在,请问您是否有公务需要处理?或仅是关怀已结束?”
江枫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那股翻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压了下去,换上了轻松些的口吻。
“呃,算是关怀ps吧。家里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尤其是串行423那家伙,没又把训练场拆了吧?”
“商团运转正常,各项指标处于绿色区间。”
凌依开始汇报。
“串行423近期进入蜕壳期,已完成。蜕壳现象,以及体型缩小,除您早期的转化体外,暂无同类案例。”
“哦?”江枫挑了挑眉。
体型缩小?这倒是稀奇。。”凌依继续道。
“但行为记录显示,其烦躁指数上升了32,且多次拒绝参与《星际贸易法规(进阶)》课程。”
江枫几乎能想像出那只缩水了但脾气见涨的红黑甲壳虫。
一边暴躁地锤烂训练目标,一边对递过来的数据板嗤之以鼻的样子。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行,知道了,让她闹腾吧,别把家拆了就行。课程先缓一缓,给她加派点‘物理说服’类的巡逻任务。”
又简单交流了几句其他事务,通信便在凌依一句“祝您今日剩馀时间保持高效低耗”的、极具她个人风格的告别中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
上面的数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跳动,最终定格在:98。
一个近乎满值的数字。
原来这东西是百分制啊。
江枫自己也愣了一下。
98?因为那通电话?
因为凌依那些拐了八百个弯的关心?
因为得知家里一切都好,连暴躁的423都只是缩水了而不是出了大事?
她看了他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带着真实困惑的轻声说道。
“难以理解。”
她没有解释什么难以理解。
是指数从5到98的剧烈跳跃?
是那通看似平常、甚至有些“低效”的通信所蕴含的力量?
还是江枫此刻脸上,那与品尝她精心计算的“星空”时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深邃的“满足”?
江枫回望着她,眼中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化为一丝阮·梅依旧无法完全解析的温和笑意。
他摘下了头环,轻轻放回平台。
“有些满足,可能确实……很难用数据和模型完全捕捉,阮·梅。”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谢谢你的星空,很好吃。”
“我出去溜达溜达,找老刃看看他是不是又在哪儿冥想了。”
他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休息区,留下阮·梅一人。
还有那碟还剩大半的、美轮美奂的“星空马卡龙”。
以及头环显示屏上那个孤零零的、刺眼的“98”。
实验室重归寂静,只有仪器恒定的低鸣。
里面并非实验仪器或数据存储设备,而是一个造型更加精巧、甚至带着一丝复古机械美感的小型设备。
这是她根据对江枫情感波动研究的初步成果,私下设计制作的辅助分析仪原型机。
它不仅能更细腻地捕捉和分析那些外溢的、微妙的生物电与能量痕迹。
还能根据缺省的算法,将这些复杂的情感“印记”进行仿真转化,并生成一种特殊的、能携带特定情感信息的“糖霜”。
她称之为“情感糖霜”。
理论上,食用者能在一定程度上“共情”到样本提供者当时的部分情感基调。
这原本是为了更深层次理解不同命途与情感产生的交互,一个纯粹的研究工具。
可以当做联觉信标ps版。
仪器发出柔和的运转声,内部精巧的零件开始工作。
几分钟后,出料口轻轻吐出一小撮糖霜。
这糖霜的颜色并非“星空马卡龙”的深蓝银星,也不是常规的洁白。
它是一种非常浅淡、近乎透明的暖金色,质地轻盈如初雪,在实验室的冷光下,却仿佛自己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无疑可以被称为“幸福”。
糖霜瞬间融化,几乎没有甜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感受。
那感觉并不浓烈,却异常扎实,像深夜归家时窗口始终亮着的一盏小灯。
像某种毫无理由却坚定不移的、被牵挂着的安心。
它不刺激,不激昂,却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填补着某些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或许早已习以为常的空寂。
一段早已被漫长理性岁月复盖的、极其久远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
那似乎是她还很年幼的时候,在某个早已遗忘具体场景的午后……
完成了一件让当时教导她的长者微微颔首的小事。
那只温润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发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当时的感觉……
她早已不记得那具体是什么事,甚至不记得那位长者的面容。
母亲,父亲,外婆,还是姨妈?
不清楚。
但那种一闪而过的、微弱的暖意,那种被简单认可带来的、微不足道却充盈心间的踏实感……
似乎……与此刻舌尖化开的这抹暖金色糖霜,隐约重合。
只是后来,这样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她看着那台仍在低鸣的仪器,又望向江枫离开的方向,眼中惯常的平静无波之下。
再一次,泛起了真正属于“困惑”的涟漪,以及一丝更深藏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命名的细微震颤。
难以理解,幸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