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依离开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江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听着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目光落在那个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行囊上。
凌依连他随手塞在抽屉角落的备用能量电池都单独用小袋子装好,粘贴了标签。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
走到房间内置的小型工作台前,他调暗了灯光,只留下一盏暖黄色的阅读灯。
手指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调出系统界面。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在某个加密文档夹前停顿良久,最终还是点了进去。
文档夹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段根据他深层记忆生成的仿真影象。”。
他点开了标记为“十八岁生日”的那一段。
影象亮起,有些许噪点,象是老式录像带的质感。
画面里是一个温馨的客厅,墙上挂着略显俗气的“生日快乐”彩带。
一张摆满了家常菜的桌子中央,放着一个插着数字“十八”蜡烛的奶油蛋糕。
他的父母,姐姐和爷爷奶奶都出现在画面里。
“这么多年读书苦,终于啊……”
父亲默默念叨着,端着手机,笑声爽朗,带着一点他熟悉的、刻意掩饰的笨拙。
“儿子,看镜头!十八啦,大小伙子了!” 母亲在旁边笑着埋怨父亲别晃,一边把一碗长寿面推到他记忆中的“自己”面前。
那个“江枫”坐在桌前,脸上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掩不住开心的笑容,是还未经历社会打磨的,属于学生的青涩模样。
蜡烛的光映在一家六口的脸上,温暖得刺眼。
“许愿许愿!”母亲催促着。
“江枫”闭上眼,很快又睁开,吹灭了蜡烛。父亲问:“许的什么愿?是不是想找个漂亮老婆?”
“老爸!” 影象里的年轻人哭笑不得。
母亲打圆场:“平平安安就好……快,尝尝这鱼,我照着新菜谱做的……”
声音渐渐模糊。江枫静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影象很短,循环播放着。
他看着家人们的笑脸,看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看着那桌普通却永远吃不到了的饭菜。
暖黄的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孤独的一团。
忽然,他关掉了影象。房间陷入更深的寂静。
他重新打开系统界面,这一次,毫不尤豫地滑到了商品列表的深处。
跳过了那些武器、模块、药剂,精准地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分类——“文化娱乐用品(非必要)”。
列表里东西不多,价格却不菲,大概是系统判定这些对“生存”毫无帮助。
他的目光锁定在其中一项上:
【名称】:故乡的回响(白酒,500l)
【描述】:基于宿主记忆中最深刻的酒类口感与气味合成。注:本品含真实乙醇成分,请适量饮用。宿主体质已强化,但仍可能醉。
【售价】:50系统货币
【系统备注】: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值上升,建议进行理性消费评估。该商品对命途收集无直接助益。
“去你呜呜伯的理性评估。”江枫低声骂了一句,手指重重地点在兑换按钮上。
光芒一闪,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陶瓷酒瓶出现在他手中,触手微凉。
瓶塞打开,一股浓烈、醇厚、带着粮食发酵特有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内原本的气味。
这味道……象极了他父亲偶尔在年节时,会小心翼翼拿出来抿两口的、珍藏了很久的那瓶酒。
他没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仰头灌下一大口。
液体火辣辣地滚过喉咙,象一道烧灼的线一路滑进胃里,然后轰然炸开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咳得他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
“咳咳……靠……这么冲……”他抹了抹嘴,低声自语,却紧接着又灌下第二口。
这一次,有了准备,那股灼烧感似乎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宣泄般的痛快。
第三口,第四口……他喝得又急又猛,仿佛想要用这外来的灼热,浇灭心底某种冰凉的东西。
酒意上涌得很快。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饮酒经验,这具经过强化的人类身体,似乎对酒精的代谢也没产生什么特殊的抗性。
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头脑开始变得晕眩而轻飘,那些紧绷的、理智的弦,一根根松了下来。
他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那面光洁的金属壁板前。
壁板映出他此刻的样子:黑发,黑瞳,年轻的人类面孔,只是眼框微红,眼神迷离。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嘿,哥们,你现在终于是个人了,”他对着镜象说,声音含混。
“高兴吗?你不是一直想当人吗?”
镜象沉默。
“可是……不嘻嘻,”他的笑容垮了下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家没了,爸妈再也见不到了。连他们最后怎么样都不知道,我算什么儿子……”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镜面,又无力地垂下。
酒瓶磕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视线开始模糊、重影。
在晃动的、扭曲的镜象里,他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张面孔。
光滑的甲壳,猩红的复眼,狰狞的镰状前肢……
那只名为“江枫”的真蛰虫,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看什么看……”
他对着幻象嘟囔,又灌了一口酒,液体从嘴角溢出,滑落下巴。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是吧?拼死拼活,变成这副样子……体内一堆定时炸弹……还得去收集什么鬼命途……为了活下去就得不停跑,不停冒险……”
“你肯定觉得,还是做一条虫开心,对吧?”
他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控制台,酒瓶抱在怀里。
“萨兰,凝梨,老狼……还有凌依,和商团那么多虫子……”他一个个数着名字,每念一个,心里的沉重就多一分。
“我都想护着,都想他们好好的……我是谁啊?”
他一歪头,看到了一个周身笼罩着银白色秩序锁链和齿轮、面容模糊充满神性的身影。
他似乎在提醒他,统御者不该流露疲态。
“我只是,只是个运气差到爆的倒楣蛋……穿成虫子,好不容易变回人,还得天天担心自己炸掉……”
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斗,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我好累啊。有时候真的,真的不想管了。
“什么命途,什么商团,什么朋友……我就想,就想回家……”
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混合着酒气,肆无忌惮。
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有剧烈的抽气和颤斗的脊背。
那个在属下面前游刃有馀的管理者,在伙伴面前插科打诨的同行者,在敌人面前冷酷强大的秩序代言人。
此刻缩成一团,象个迷了路、又找不到家、还不敢放声大哭的孩子。
“不蒸馒头争口气……我,我……”
他重复着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力量。
他已经不是个能够被怀抱的笨小孩了,他是个男人了。
就在这时,舱门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滑响。
江枫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向门口。
凌依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已来了多久。
她依旧是那身简洁的制服,银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
她湛蓝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瘫坐在地、满脸泪痕、手里还抱着酒瓶的江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她反手关上门,将一切隔绝在外。
江枫呆呆地看着她,酒精麻痹的大脑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有些困难。
羞耻、狼狈、被看穿的难堪后知后觉地涌上,却奇异地被更深的、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压了下去。
他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眼泪还在往外冒,模样滑稽又可怜。
“凌依啊……”他沙哑地开口,举起酒瓶晃了晃,“你看……我偷买酒喝……还喝成这德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凌依缓步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视线与他平齐。
她没有去夺酒瓶,也没有立刻扶他,只是用那清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些什么的声音回答:
“从您兑换‘文化娱乐用品’分类下的商品,并关闭了消费提示音时,系统日志已有记录。”她顿了顿,“我看到了。”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江枫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完美得不真实的脸,笑容里带上了点孩子气的质问和委屈。
凌依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让江枫有些愣住的举动。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酒瓶,而是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因为您需要。”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淅地钻进江枫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适度情绪宣泄对维持管理者精神稳定性的长期收益,高于此次非理性消费带来的损失。”
她的理由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理性计算。
但江枫醉醺醺的脑子里,却莫名抓住了另一层意思。
他看着她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眼睛,喃喃道:“呵呵,还是你懂我啊——”
凌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收回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您喝多了,管理者。需要补充水分和休息。”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熟稔地调出室内控制界面,将灯光调至更柔和的助眠模式。
又激活了空气净化循环,驱散浓烈的酒气。
然后,她从储物柜里取出备用的饮用水和舒缓神经的温和能量液。
江枫靠在那里,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紧绷的盔甲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那个也会害怕、也会累、也会想家的、名叫江枫的普通人。
“凌依,”他闭上眼睛,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要是……要是搞不定那七个命途。真的‘砰’一下炸了……商团就交给你了。”
“照顾好大家,别……别让这个家,散喽。”
正在倒水的凌依,背影似乎僵直了那么一刹那。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决绝:
“那种未来,不在我的计算允许范围内。”
她将水杯和能量液放在他手边,然后弯腰,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
以一个稳定而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他从地上扶起,半扶半抱地挪到床边。
“请休息吧。”她替他脱掉鞋,拉过被子。
江枫陷进柔软的床铺,酒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极轻地、停留了片刻,复在他的额头上。
“晚安,江枫。”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又或许,只是梦。
今天,他梦见了一艘帆船,还有船头一只引路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