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推开云锦楼的后门,就闻到胭脂粉的香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暧昧,莺声燕语,陈柏在外面幽暗的环境待久了,一时间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陈柏低着脑袋,没有走入正厅,而是沿着记忆中交代的侧廊往里面走去——廊道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颜色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门虚掩着,里面是苏娘独自处理账务、偶尔单独见客的地方。
陈柏抬手正要叩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慵懒的女声:“进来吧,等你半天了。”
他推门而入。
屋内亮着白炽灯,苏娘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没有像白日里一般浓妆淡抹,此刻的她长发松松地绾着,着着一袭素青裙衫,更显风韵。
榻边小几摆着一壶酒、两只杯,苏娘仿佛早料到陈柏会来。她抬起好看的眸子扫过陈柏,目光在他的脸上那道狰狞疤痕上停顿一瞬,唇角勾起一抹带着调侃的笑容。
“啧,几天不见,倒是丑了一点。”
陈柏没接话,反手掩上门,走到榻前站定。
苏娘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斟了两杯酒,推一杯到对面:“坐,我废了半天力气把你从外面弄进来,结果不先来见我,去干什么了?”
陈柏坐下,没碰酒杯,“苏姨”
“叫这么乖,准没去干什么好事。”苏娘抿了一口酒,“你去把王坤杀了?”
“嗯。”陈柏沉默地应道。
“手脚处理得干净?”
“应该。”
苏娘点点头,丝毫不意外,接着说道:“你娘的事,我帮你打听了。”
陈柏目光微微收紧,抬起脑袋和苏娘对视一眼:“我妈在哪里?”
“如果没转移的话,应该是在治安司地牢最底层,单独关押。”苏娘语气平淡,“是那个宁心亲自下的令。不过嘛,陈烨特意让我告诉你,有日神家的那个小丫头在,你娘至少性命无忧,让你好好放这个心。”
“多谢。”陈柏松了一口气。
苏娘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杯沿,突然问道:“你怎么和那个古灵精怪的行商搭上线的?”
三天前,一个行商突然来到了青山学院的内部,绕过了重兵把守,甚至日神家的丫头,将一封信递给了还在被禁足中的陈烨。
那行商自然是诺拉。
送完信之后,诺拉便不见了身影。那时苏娘正好来给陈烨送疗伤的药,自然也读到了信的内容,得知了陈柏将要回来的事情。
于是陈烨便拜托苏娘再一次帮了个忙,帮陈柏,还有磐石小队的其余人分散着混进了城门。
“在外面的时候,为了救人命,在她那边做了一笔交易。”陈柏简单地说道,“我清楚和行商交易的危害,放心。”
苏娘扯了扯嘴角,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你这小屁孩倒是硬起来了。”
“那么。现在你们的人到齐了,你打算怎么做?劫狱?还是谈判?就我所知,以宁心那女人的性子,绝对是要将你们置于死地的。
陈柏摇头:“我不会送死。但我必须救我妈。”
“怎么救?”苏娘好奇地凑近陈柏。
陈柏抬眼,目光平静却坚定:“十日期限是明天正午。在那之前,我要见老师一面。”
苏娘挑眉:“他被禁足在学院石林小院,外头有宁心布下的结界,还有池墨守着。你怎么见?”
“您有办法,对吗?”陈柏昂起脑袋看着她,“否则您不会在这里等我,还备好了酒。”
苏娘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出声:“你倒是比你老师那榆木脑袋聪明多了。”
她起身,走到墙边一处书架前,抽出一本看似寻常的账册,在书脊某处轻轻一按。
“这条密道直通学院后山废井,出口离石林不远。”苏娘回头,“小心点,我可不想下次再见面就是要捧着你的骨灰了。”
苏娘忽然甩给陈柏一个盒子,说道:“这个给你老师,他知道怎么打开。”
陈柏点头:“多谢。”
“别谢太早。”苏娘摆摆手,“赶紧滚吧,天亮前回来。另外见到你老师,替我问声好。”
陈柏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步入密道。
书架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密道很干燥,一看就经常有人在这里走动。
陈柏点燃一支早就准备好的蜡烛,借着微光在密道里快步下行。
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向上的石阶,陈柏将蜡烛熄灭,随手丢在地上,而尽头是一块松动石板,推开后,月光洒落。
“咔嚓”
他钻出废井,将石板重新盖上。
这里确实是学院后山,远处能看见石林小院的轮廓。而此刻夜已深,学院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巡逻卫队偶尔经过的脚步声。
陈柏伏低身形,借着树影与山石掩护,悄然向石林摸去。
等到接近小院外围时,他果然感受到一层无形屏障——淡金色的结界如水波流转,将整个小院笼罩其中。
这么晚还有谁在练拳?陈柏听见院子里的声音觉得有些惊讶。
“咚咚咚!”
院子里传来击打石柱的声音,陈柏悄悄探头望去,果然见到一个穿着灰白色练功服的少女正在一个石桩前飞速地击打着。
月光下,少女的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拳风凌厉。
“喝!”
一声爆喝,少女手上拳意流转,猛地一拳砸下,她面前那尊石桩便轰然倒下,而顺着那倒下的石桩像前面看去,陈柏微微一愣——因为整座石林的石桩竟然倒了大半!
如此刻苦,这就是天骄吗?
陈柏苦笑一声,将气息收敛到极致,他绕到侧面,试图寻找结界薄弱处。
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结界的一刻——
“你来了。”
池墨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对陈柏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意外。
陈柏动作僵住。
池墨缓缓转身,目光准确落在他藏身的阴影处:“出来吧,老师等你很久了。”
陈柏沉默片刻,从树后走出。
两人隔着结界对视。池墨的视线扫过他脸上的疤痕,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难以捕捉。
“看样子,这些日子你过得并不好。”池墨想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听起来像是在问好。
“托你们的福。”陈柏接着说道,“老师怎么样了?”
“禁足,反省,他为了你,犯了乾帝给他的禁忌。”
“明白了。”陈柏长呼出一口浊气,直白地说道,“我能进去吗?”
池墨沉默。
陈柏紧握黑刀,时刻准备着可能爆发的战斗——若池墨阻拦,那他便只能尝试能不能将池墨杀死在这里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池墨突然说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日神选中吗?”
见到陈柏沉默,池墨换了一个问题。
“那,我想知道,明明你都已经跑出去了,为什么还回来了?难道你不怕死在宁心的手上吗?”
“为什么要怕?”陈柏忽然反问道。
“为什么不怕?”池墨不解。
陈柏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师妹可知厕所里的老鼠和粮仓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
“活在粮仓中的老鼠,连人都不怕,吃得这般肥,真是悠闲自在。
而这厕所里的老鼠,见到人就仓皇落魄,真是肮脏不堪。”
“你想说明什么?”池墨不解。
黑袍中传来陈柏的声音:“我想说明的一点,就是人和老鼠实际上没什么不同,一切均有环境所决定。”
“像你一样从小生活在高高在上的上郡,帝都,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的贵族子弟,在你的面前一切都得给你让道,也很清楚什么是可为,什么是不可为。
而我只是一只从小生活在臭水沟里苦苦挣扎的老鼠,为了生存不怕脏乱,见到上郡的老爷,欺压的恶霸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得不行。”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就算害怕,又有什么用呢?”陈柏最终说道,“就算害怕,我也要去尝试将不可为之事变为可为。”
“这才是我的生存之道。”
话音落下,两人都陷入久久的沉默。
但池墨忽然侧身,让开了结界入口。
“在你的面前,将会有一处能量涟漪,持续三息。”
她看向别处,声音依旧冷淡,“那是巡逻间隙,也是结界自然波动的薄弱点。你意外发现了这一点,悄悄进去,但只有半柱香时间。”
陈柏一愣。
池墨却不看他,只补充道:“因为半柱香后,我会‘发现’异常,启动警报。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竟真的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仿佛只是例行巡查。
陈柏深深看了池墨的背影一眼,不再犹豫,身形一闪,随即走入面前的结界,而他如游鱼般滑入,果然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小院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竹篱、石凳、一小片菜畦,只不过那些菜都有些蔫了吧唧的,显然是好久没浇过水了。
最后便是那间熟悉的茅屋。
陈柏快步走到门前,尚未抬手,门便从内打开。
陈烨站在门内,青衫依旧,只是神色略显疲惫,他看着陈柏,眼中先是惊喜,随即化作深深的忧虑。
“进来。”
陈柏闪身进屋,熟练地反手将门带上。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书卷堆了半墙,也是很久没有整理过了。陈烨拉过唯一的椅子让陈柏坐下,自己则坐在榻边。
“你的伤”陈烨目光落在他脸上。
“无碍。”陈柏摇头,直奔主题,“我明天要去救我妈。”
“抱歉。”陈烨叹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不然也不会让宁心迁怒于你,进而殃及池鱼。”
“没什么对不起的,如果不是老师,我和磐石根本不会活到现在。”
陈柏打住陈烨的道歉,自从他回到下郡之后,便知道了正是当时陈烨替他们挡住了宁心,这才给他们争取到了充足的时间。
“那你打算怎么救?”陈烨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劫狱?你可知地牢有多少守卫?宁心布下了多少陷阱?就算你侥幸救出人,怎么再次逃出下郡?又怎么避开宁心的追杀?”
“这一次,他们可不会像上一次一样大意失荆州了。”
陈柏与他对视:“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这就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苏娘可有给你什么东西?”陈烨沉默良久,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向陈柏。
陈柏忽然想起了临走之前苏娘给自己的那个盒子,于是便从怀中将盒子递给了陈烨。
陈烨接过盒子,指尖一抹灵光显现,钻入了那盒子中。
“咔哒”一声。
盒子打开,陈烨从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皮纸,在桌子上摊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示意图——治安司地牢结构图,详细标注了每一层守卫位置、换岗时间、甚至几条鲜为人知的通风暗道。
“这是?”陈柏惊讶地问道,他从来没想到苏娘给他的东西竟然如此夸张。
“治安司的地牢地图。”陈烨解释道,“真没想到她将这东西都搞到手了。”
“这里是你娘最可能被关押的位置。守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换岗时有三十息空档。通风道在这里,但入口有阵法封锁,需要特定手法解开。”
陈烨仔细扫了一眼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给陈柏解释道。
陈柏仔细记下每一个细节。
“但即便你成功潜入,救出人,如何离开?”陈烨看着他,“正门必有重兵把守,宁心也定会亲自坐镇。”
陈柏看着地图沉思片刻,看见地图的一处角落,心中已有定算。
“我不走正门。”陈柏指向地图另一侧,“地牢东侧外墙连接旧下水道,出口在矿场的那片荒坡。虽然已被封死多年,但结构应该还在。”
当了这么多年矿奴,他早就对整个矿场的地形了如指掌,当年他还觉得矿场这边多出一条坍塌的大门还有点奇怪,原来是通向地牢的。
如今对比一下地图和自己印象里的地形,一下子就得出了逃出的路径。
“之后就看队长他们的接应了。”陈柏接着说道,“苏姨安排了落脚点,之后我们去巢穴。”
“巢穴”陈烨喃喃,最终长叹一声,“也罢,那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眼下一切都已经明了,陈柏也便要走了。
“时间不多了。”陈烨看向窗外,“但拖久了恐生变数,你该走了。”
“好!”
陈柏起身,没有直接离去,而是郑重地对着陈烨,再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老师,授业之恩,陈柏永世不忘。”
陈烨扶他起来,拍了拍他肩膀:“去吧。记住,无论前路如何,你永远是我陈烨的学生。”
“谁若欺负你,告诉为师,为师一定给你打回去!”
陈柏不再多言,转身出门,循原路离开结界。
池墨依旧站在远处,背对着他,仿佛从未察觉。
陈柏深深看她一眼,身形没入夜色。
回到云锦楼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苏娘还在小间里,酒壶已空,她正对镜梳发,见陈柏回来,她头也没回,懒懒道:“见着了?”
“嗯。”陈柏点点头说道,“谢谢苏姨。”
“计划定了?”
“定了。今日午时,劫狱。”
苏娘梳发的手顿了顿,从镜中看他:“有几分把握?”
“五成。”
“五成”苏娘轻笑,“不就是没把握吗?”
“需要我做什么?”
“请苏姨帮我送个信。”陈柏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给我队长他们,地点时间在上面。”
苏娘接过,扫了一眼:“城南仓库,辰时三刻。行,我让人去。”
苏娘将纸条收好,忽然问道:“我让你帮我和陈烨问好,他怎么说?”
陈柏忽然僵在了原地,他忘了
看破陈柏的小心思,苏娘也没揪着不放,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忙,快去救你妈吧。”
“好。”陈柏有些尴尬地应道。
“去吧,休息片刻。”苏娘挥挥手,“午时我会在云锦楼顶看着你,祝你成功。”
陈柏退出小间,在侧廊尽头找了间空房,和衣躺下。
他闭上眼,脑中不断地推演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计划——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错,每一个错误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但他没有退路。
看着窗外天光渐渐亮起,陈柏伸出手来,看了一眼手背上之前留下地猩红色的印记,这是他最后的底牌——【欢愉】。
没错,他和诺拉做了第二个交易。
他可以借用【欢愉】的力量三次,每次一百息的时间,能够将他的境界强行拔高到接近五阶的层次。
而代价则是:
陈柏将要作为【欢愉】的神选者进入【鬼神之境】替诺拉取回一样东西。
至于是什么,诺拉没告诉他,只说到了地方他便会知道了。
下郡从沉睡中苏醒,街巷传来零星人声。
然而此时此刻,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池,却让他感到陌生而冰冷。
陈柏翻身坐起,虽然一夜没睡,但他现在还是精神抖擞,拔出腰间黑刀,缓缓擦拭,刀身映出他染疤的脸。
映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或将在这一次,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