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别庄,“净心轩”外间。
林晚晴披着一件素色外袍,靠坐在铺着软垫的圈椅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却好了许多。她手中捧着一杯徐光启调配的参茶,目光却落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新绘制的卷轴上——那是周墨根据石碑临摹图和“净心”仪式数据,重新整理绘制的、关于“Λ-7谐振符”及几个关键基础纹路单元的“标准结构图”与“能量映射谱”。图样旁附有周墨娟秀的注解,详细说明了每一处转折、弧度、能量节点的“标准参数”与可能被“污染篡改”的常见错误形式。
自从“净心”仪式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些纹路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往是懵懂的、本能的“亲近”与模糊的“知晓”,如今却多了一层清晰的、理性的“理解”。她能够自然而然地“读懂”周墨标注的那些参数意义,甚至能“看”到图纸上那些静态纹路背后,隐隐流动的能量轨迹与信息韵律。这并非通过文字学习,而是一种直接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认知映射”。
此刻,她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那个标准的“Λ-7谐振符”上,静心去“感受”。
起初,是熟悉的温润与稳定感,如同脚下大地般可靠。但渐渐地,当她将感知深入,试图“触碰”纹路更深层的、记录在能量结构中的“信息沉积”时,一些新的、模糊的“画面”或“感觉”,如同水底的沉沙被搅动,缓缓浮现在她的意识边缘。
—— 并非具体的景象,而是一种“宏大感”、“精密感”与“古老感”的混合。仿佛看到一个无比庞大的、由无数发光纹路构成的立体网络在虚空中缓缓运转,每一个节点都如同星辰般闪烁,传递着维持某种宏大平衡所必需的能量与信息。
——还有一种隐隐的“悲伤”与“遗憾”。这网络似乎……不完整了?很多地方的光暗淡、断裂,整体的“韵律”不再如最初设计般完美和谐,如同一位巨人身上遍布旧伤。
——最后,是一丝极其微弱、但异常“顽固”的……“冰冷窥视感”?它并非来自网络本身,而像是某种……附着在网络上、或者试图侵入网络的“异物”留下的“痕迹”?这“痕迹”的感觉,与她“净心”时最后击溃的那些冰冷暗流,有着某种相似,却又更加……“古老”和“深沉”?
“晚晴,感觉如何?”徐光启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一直在旁边观察记录,手中拿着一个特制的、可以捕捉林晚晴精神力场微弱波动的感应器。
林晚晴从沉浸中回过神来,将自己感知到的那些模糊信息描述出来。
徐光启和周墨(他刚刚带着新的分析结果从“格物坊”赶来)听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振奋。
“晚晴,你这种能力……已经不仅仅是‘共鸣’或‘书写’了。”周墨激动地压低声音,“你开始能够‘阅读’纹路中蕴含的、超越当下功能的‘历史信息’或‘状态记录’!这就像是……你能直接读懂这套‘纹路语言’写成的‘日志’或‘记忆’!”
徐光启点头:“那‘宏大网络’的感知,印证了周墨关于‘地脉网络’的推断。那‘悲伤遗憾’的感觉,很可能对应网络的‘破损’状态。而最后那‘冰冷窥视感’……”他顿了顿,神色严肃,“晚晴,你能分辨出那‘窥视感’的来源,是来自我们已知的‘上游光点’(汉王),还是……别的什么吗?”
林晚晴闭目仔细回忆,蹙眉道:“感觉……不完全一样。汉王那边的感觉,更‘新’,更‘尖锐’,带着强烈的‘想要控制’的欲望。但这个……更‘旧’,更‘沉’,好像……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只是……最近才有点‘醒过来’?而且……它好像不完全是‘恶意’,更像是一种……‘观察’?或者……‘检查’?”
这个描述让徐光启和周墨都感到一阵寒意。除了汉王朱高煦这个来自过去的“窥视者”,难道还有别的、更加古老神秘的“存在”,也在关注着这个网络的变动?会是“禹墟”文明本身可能残存的某种“守护机制”或“观察者”吗?还是……其他未知的、同样觊觎这上古遗产的力量?
“看来,我们触及的层面越深,可能惊动的东西就越多。”徐光启叹息道,“晚晴,你这种‘阅读’能力极为珍贵,但也可能更加危险。它会让你接触到更深层、更复杂的信息,也可能让你暴露在更多未知存在的‘视线’之下。以后尝试时,必须更加谨慎,最好有我们在旁护法,并做好更严密的屏蔽。”
林晚晴乖巧点头,但眼中却闪烁着好奇与探索的光芒。她并不惧怕这些模糊的感知,反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弄明白那庞大的网络究竟是什么,为何破损,又是谁在观察……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反向拉扯感”?仿佛她刚才深入“阅读”时散发出的微弱精神波动,被某个遥远的存在“捕捉”到了一丝,并试图沿着某种无形的联系,反向“感应”回来?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她甩了甩头,没有立刻说出来,怕徐伯伯他们担心。
她不知道,这并非错觉。
永乐时空,汉王府寝宫深处,新的温养密室。
这里比“潜渊密室”小得多,但防护更加个人化,墙壁上挂满了朱高煦亲笔书写的、带有强烈个人意志烙印的符文(结合了道家、巫祝以及他自身对纹路的理解),地上也铺设着与他生辰八字相合的特殊矿石阵列。密室中央,一张温玉床上,朱高煦依旧半躺着疗伤,但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他面前不到三尺处,那块灰黑色的“禹墟”碎片,被放置在一个更加简单、但纹路完全依照其新生暗金纹路复刻的白玉盘中。
碎片依旧沉寂,灰黑色未有改变。但若有人能以超常的灵觉观察,便会发现,碎片内部,那些新生的暗金纹路,并非消失,而是向内“坍缩”了,结构变得更加致密、复杂。它们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消化”和“解析”着上次反冲而来的、那纯净的“银色净化之力”。这个过程,同时也是一种被动的“学习”和“适应”。
朱高煦几乎日夜不眠地守在碎片旁,以自身精血和精神力温养它,同时也在不断尝试与它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他不再试图强行“驱动”或“投射”,而是像对待一个沉默而神秘的伙伴,不断向它“诉说”自己的意念、目标,以及对下游“钥匙”的“关注”。
就在方才某一刻,当林晚晴在龙江尝试“阅读”标准纹路深层信息时,她散发出的、那独特而纯净的“钥匙共鸣”波动,虽然经过重重屏蔽,但在跨越时空的维度上,依然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这丝“涟漪”,竟然被正在“消化”净化之力、处于某种特殊“敏感”状态的碎片,隐约地……“捕捉”到了!
碎片灰黑色的表面,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抹极其黯淡的、与林晚晴眉心银色印记颜色相似的微光!与此同时,朱高煦与碎片紧密相连的精神,也瞬间“共振”到了一丝极其模糊、破碎的“画面感”——并非具体的景象,而是一种“沉浸于古老、宏大、略带悲伤信息流”的“感觉状态”!
“这是……那把‘钥匙’……她在……‘阅读’?在接触……更深的……东西?”朱高煦猛地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眼中爆发出贪婪与算计的光芒。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信息也极其有限,但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他与碎片之间、碎片与下游“钥匙”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超越常规时空、极其微妙但确实存在的“超维联系”!这种联系,不依赖于主动的“投射”或“入侵”,而更像是……一种基于“共鸣本质”的“相互感应”!
他的碎片,在“净化”冲击后,非但没有废掉,反而可能进化出了一种类似“镜面”或“共鸣透镜”的能力?能够在一定条件下,有限地“映照”或“感知”到与它有深刻共鸣联系的另一个“钥匙”个体的状态?
“好……好得很……”朱高煦低笑起来,声音嘶哑而兴奋,“不需要强行闯入……只需要……耐心等待……在她‘阅读’、‘共鸣’的时候……通过碎片这面‘镜子’……去‘看’……去‘听’……甚至……去‘影响’那‘镜中’的倒影……”
一个新的、更加隐蔽和危险的策略,在他心中迅速成形。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准备耐心地、如同最老练的猎人,潜伏在暗处,通过碎片这面特殊的“镜子”,观察、分析那把“钥匙”的每一次“活动”,寻找最细微的破绽和可乘之机,准备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施加最致命的影响。
“传阴先生……”朱高煦喘息着吩咐侍立在旁的赵破虏,“告诉他……新方案……就叫……‘镜渊’……”
镜中之渊,倒影虚实。猎物与猎手的角色,在这跨越时空的微妙感应中,似乎变得更加模糊和危险。
紫禁城,武英殿偏殿。
此地不如乾清宫庄重,也不如文华殿清雅,但胜在相对僻静,常用于皇帝召见臣工商议较为机密或特殊之事。此刻,殿内只有崇祯皇帝、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以及被特意召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钱谦益三人。
钱谦益今日穿着簇新的绯色仙鹤补子朝服,头戴乌纱,手持象牙笏板,虽然努力保持着身为清流领袖的肃穆与恭谨,但微微发亮的额头和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忐忑,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就在昨日,一个令他寝食难安的消息,以极其“偶然”的方式传到了他耳中——有与他素来不睦的官员,似乎探听到了他在府中“秘密研究妖异古玉”的风声,正准备上书弹劾!
他第一个反应是惊怒交加,怀疑是府中出了内鬼,或是那几个江南异士口风不紧。但随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此事若真闹到朝堂上,他在“星火案”中站在道德制高点抨击沈敬、徐光启“妖异”的立场将瞬间崩塌,沦为笑柄,甚至可能被政敌扣上“心怀叵测”、“私藏禁物”的罪名!
就在他焦头烂额、苦思对策之时,宫中忽然传旨,皇帝陛下于武英殿偏殿单独召见。这让他心中更是七上八下。皇帝突然召见,是听到了风声?是问罪?
此刻,他偷眼觑了一下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崇祯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这是王承恩“偶然”进献的寻常物件,用于掩饰),目光似乎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侍立一旁的曹化淳,则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眼,但钱谦益总觉得,那老太监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弧度。
“钱卿,”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平淡,“近日朝中关于‘天工院’与龙江船厂的非议,似乎又有些抬头。卿身为风宪之长,有何看法?”
钱谦益心中一动,连忙躬身道:“回陛下,沈敬、徐光启二人,以奇技淫巧蛊惑君心,靡费国帑,其行迹确有可疑之处。且‘万识之核’来历不明,恐非祥瑞。臣等秉持正道,忧心国本,故而屡次进言,望陛下明察。”
“哦?”崇祯不置可否,“那依卿之见,这‘万识之核’及其相关纹路,究竟是何物?是妖?是宝?还是……别的什么?”
钱谦益心跳加速,知道关键来了。他定了定神,决定按照昨夜紧急与心腹商议好的策略——化被动为主动,将古玉之事“合理化”地抛出,并占据解释权!
“陛下明鉴!”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忠贞不二”的恳切,“老臣对此事,亦是寝食难安!沈、徐二人所言所行,虽有强国之表,然其内核诡谲难测。老臣忧心陛下为奸佞所蔽,故而……斗胆私下做了一些查访!”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双手高举过顶:“老臣于江南故旧处,偶然觅得一枚前朝古玉。此玉纹路奇特,竟与那‘万识之核’周边所见光纹、以及沈敬等人所研纹路,有诸多相似之处!老臣不敢隐瞒,更不敢私藏此等可能关乎‘妖异’之物,今日特将此玉呈献御前,请陛下圣裁!并恳请陛下,以此玉为线索,彻查沈、徐等人所研之物,究竟是何来历,有无祸国殃民之险!”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解释了自己私藏研究古玉的“正当理由”(忧国忧民,私下查证),又将古玉作为了攻击沈敬、徐光启的新“证据”呈上,同时表达了对皇帝的“忠诚”与“无私”。
曹化淳上前,接过锦囊,转身呈到御案上。
崇祯打开锦囊,取出那枚古玉。玉质温润,色泽古朴,上面雕刻的螺旋纹路果然繁复精美,与西苑石片拓样、以及王承恩摹本上的纹路如出一辙。他手指摩挲着玉身,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温凉感,与他怀中那枚西苑石片隐隐呼应。
“钱卿果然忠心体国。”崇祯将古玉放在案上,语气依然平淡,“此玉纹路,确实与‘天工院’所研有相似之处。不过,钱卿可知,此等纹路,或许并非本朝或前朝所有?”
钱谦益一怔:“陛下此言何意?难道……”
“朕近日翻阅一些前朝秘档杂录,”崇祯缓缓道,目光如炬地看着钱谦益,“发现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之弟,汉王朱高煦,似乎也曾对类似纹路、以及渤海异象,有过一番秘密探求。”
钱谦益如遭雷击,瞬间汗流浃背!汉王朱高煦?!那个以谋逆被诛的亲王?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个?还翻阅了秘档?难道皇帝早就开始暗中调查此事,甚至掌握的信息比自己还多?自己这番“献宝”和攻讦,岂不是……班门弄斧?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陛……陛下……”钱谦益声音有些发颤,“老臣……老臣孤陋寡闻,对此等宫闱秘辛,实在不知……”
“不知者不怪。”崇祯摆了摆手,似是不愿深究,“汉王之事,年代久远,真伪难辨。不过,此玉纹路既然与古今异事皆有牵连,便不可等闲视之。钱卿献玉有功,心迹可嘉。”
他话锋一转:“只是,如今‘天工院’与龙江船厂所为,关乎海防强兵,亦是国之要务。若仅因纹路相似,便一味指为‘妖异’,恐有因噎废食之嫌。钱卿以为呢?”
钱谦益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哪里还敢继续强硬攻击沈、徐,连忙顺着皇帝的话说:“陛下圣明!老臣愚钝,此前只虑及其险,未思其利。如今看来,此事确需慎重,既要防微杜渐,也需……察其可用之处。”他心中暗自叫苦,知道这次“献宝”非但没达到打击政敌的目的,反而让自己在皇帝面前落了个“情报滞后”、“见识浅薄”的印象,甚至可能被皇帝捏住了私下研究“禁物”的把柄。
“钱卿能如此想,朕心甚慰。”崇祯点了点头,“此事牵涉甚广,非一时能明。这枚古玉,暂且留于朕处,朕会命人详加研究。至于沈敬、徐光启那边……朕自有计较。钱卿回去后,还当以稳定朝局、调和众议为要,勿使流言蜚语,干扰了正事。”
这就是明确的警告和敲打了。钱谦益冷汗涔涔,连忙躬身应诺:“老臣谨遵陛下教诲!”
待钱谦益心神不宁地退下后,殿内只剩下崇祯和曹化淳。
“陛下,此玉……”曹化淳低声道。
崇祯拿起古玉,仔细端详,又取出怀中贴身收藏的西苑石片拓样对比,果然发现两者纹路在核心结构上惊人一致,只是古玉上的更加精美艺术化。“果然是同一源流之物。钱谦益此玉,或许也是汉王当年散落或仿制的‘信物’之一。”
他将古玉收起,目光深沉:“王承恩那边,做得不错。钱谦益经此敲打,短时间内应会收敛。这枚古玉,也算意外之获。”他看向曹化淳,“曹大伴,传朕口谕给沈敬:朕已知其研究艰深,风险暗藏。然国事维艰,奇正相合之理不可偏废。命其择机入宫,朕要亲自听其奏对‘天工院’近日进展,尤其是……关于‘纹路体系’与‘地脉之说’的见解。告诉他,朕面前,无需隐瞒,但需……实言。”
曹化淳心中一震。陛下这是要绕过朝堂争议,直接与沈敬进行最高层级的秘密沟通了!而且听这意思,陛下似乎对“纹路”、“地脉”这些核心机密,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很可能来自韩爌和王承恩的密报)!这是要亲自下场,整合信息,掌控全局了!
“老奴遵旨。”曹化淳躬身,不敢多问。
饵料已现,君臣之间,围绕“禹墟”秘密的博弈,进入了新的、更加直接和复杂的阶段。崇祯皇帝,终于要从幕后走向台前,亲自来掂量这把可能开启强国之门、也可能释放灭世之灾的“钥匙”,究竟该如何使用了。而沈敬、徐光启,又将如何应对天子的垂询与潜在的猜忌?
龙江船厂,沈敬接到皇帝口谕时,正在与徐光启、周墨、王铁柱紧急商议。议题正是关于周墨最新破译出的“昆仑核心坐标”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未来行动方向的战略抉择。
“陛下此时召见,且点名要听‘纹路体系’与‘地脉之说’……”沈敬眉头紧锁,看着手中那份盖有司礼监关防、由曹化淳亲信送来的密函,“看来,陛下掌握的信息,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韩爌在宫中的查档,王承恩的秘密调查,恐怕都已经有了相当成果。甚至……钱谦益那枚古玉,可能也已经到了陛下手中。”
徐光启忧心忡忡:“陛下这是要亲自介入此事了。福兮祸兮?若陛下能理解支持,自然是天大的助力。但若陛下心生猜忌,或者……被汉王的前车之鉴所惧,恐怕……”
王铁柱急道:“那我们怎么办?‘昆仑’之事,太过骇人听闻,是否要如实禀报?万一陛下觉得我们是在编造神话,或者意图不轨……”
周墨则道:“关键是,我们现在对‘昆仑核心’也知之甚少,仅有一个模糊的坐标指向和‘需要集齐信物或钥匙’的推测。仓促上奏,恐怕难以取信,反生枝节。”
沈敬沉默良久,手指在桌面上缓缓敲击。他知道,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继续隐瞒,固然可以暂时避免不可预测的风险,但也意味着失去获得皇帝全力支持的机会,甚至可能在未来因“欺君”而招致大祸。坦诚相告,则需要巨大的勇气,去赌年轻皇帝的智慧、魄力以及对他们的信任。
他想起了林晚晴“净心”后那澄澈而坚定的眼神,想起了石碑上恢宏古老的纹路,想起了渤海深处那愤怒而破损的节点,也想起了那来自时空上游、如同跗骨之蛆的恶意窥探。
这不是他们几个人能独立承担和解决的秘密。它关乎文明兴衰,关乎国运起伏,甚至可能关乎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未来。皇帝,作为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有权知道,也应该知道。
“我决定,”沈敬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此次面圣,坦诚奏对。将我们目前所知、所疑、所虑,包括‘禹墟’文明的推断、地脉网络的存在、汉王朱高煦的隐秘及威胁、‘钥匙’(晚晴)的特殊性、纹路体系的研究进展、渤海节点的异动、东南石碑的发现,以及……周墨最新破译出的关于‘昆仑核心’的坐标指向与‘钥匙不全’的推测,全部如实禀报。”
徐光启倒吸一口凉气:“全部?这……这太过惊世骇俗!陛下能接受吗?”
“陛下既然能派人查到汉王秘事、能得到钱谦益的古玉、并点名要听‘纹路地脉’,说明他早已不是局外人。”沈敬沉声道,“与其让他从零碎信息中拼凑出扭曲的真相,不如由我们一次性呈现相对完整的图景。至少,我们可以掌握陈述的主动权,引导陛下的理解。”
他看向周墨:“墨儿,将你的所有分析、推导过程、证据链条,整理成最简洁清晰的图表和纲要,我能带进宫。晚晴的情况,由徐兄准备一份客观的医案说明,包括其能力、风险以及‘净心’的初步成果。王铁柱,准备好龙江和船厂近期所有‘实学’成果的清单,尤其是与国防民生直接相关的部分,这是我们立足的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当然,我们也要做好准备。陛下的反应难以预料。或许会全力支持,或许会勒令暂停,或许会……产生更深的猜忌,甚至强行接管。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让陛下明白两件事:第一,此事真实不虚,且已迫在眉睫;第二,我们,是眼下大明最有可能、也最有责任去应对此事的人选。”
众人见沈敬决心已定,也都肃然点头。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次决定性的摊牌,可能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也可能引发毁灭性的风暴。
两日后,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此次召见,崇祯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殿内只有他和沈敬二人,连曹化淳都只在殿外候着。气氛严肃得近乎凝滞。
沈敬行过大礼,崇祯赐座。没有寒暄,皇帝开门见山:“沈卿,朕闻‘天工院’所研,不止于格物强兵,更涉上古秘辛、地脉异动,乃至……前朝旧事。今日朕与卿独对,望卿能剖心沥胆,尽言无隐。”
沈敬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周墨精心整理的图表纲要和徐光启所写的说明,双手呈上:“陛下,此事说来话长,且惊世骇俗。臣恳请陛下,容臣从头道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沈敬以沉稳而清晰的语调,将“归墟”事件始末、“万识之核”的发现与研究困境、林牧之遗孤林晚晴的特殊感应与“钥匙”身份、汉王朱高煦相关记载与跨时空威胁的推测、纹路体系的初步破译与“污染”风险、渤海节点异动与“定远”舰海试遭遇、东南“地眼”石碑的发现与纹路信息、“净心”仪式的尝试与成果,以及最后,周墨从石碑纹路中解析出的关于“昆仑核心”的坐标指向与“钥匙权限”的惊人推断……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他尽可能使用了平实、客观的语言,避免夸大其词,但也毫不回避其中的离奇、危险与不确定性。他展示了纹路图谱,提及了能量共鸣,描述了跨越时空的感应,也坦承了目前研究的局限与面临的巨大风险。
崇祯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目光始终锁定在沈敬身上,偶尔会扫一眼那些复杂的图表。只有在听到“汉王朱高煦可能未死透、其意识或遗物仍在试图影响现世”以及“昆仑可能存在上古文明核心枢纽”时,他的瞳孔才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直到沈敬说完最后一个字,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铜漏滴答,更显寂静。
良久,崇祯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沈卿所言,若出自他人之口,朕必以为荒诞不经,妖言惑众。”
沈敬心中一紧,正要起身请罪,却听皇帝继续道:“然,朕已查证多方线索,韩爌所获前朝秘档,王承恩所探钱谦益古玉,乃至登莱巡抚所奏渤海异象,皆与卿所言,隐隐吻合。更有林牧之遗女晚晴之特异……由不得朕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御案旁,拿起那枚钱谦益献上的古玉,又看了看沈敬带来的纹路图谱:“纹路同源,地脉有异,上古遗泽,时空纠缠……好大一盘棋。朕这大明江山,竟成了这盘棋上的一方天地。”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敬:“沈卿,依你之见,眼下最紧迫之事为何?未来又当如何行止?”
沈敬知道,这是皇帝在考验他的判断和忠诚。他沉声答道:“回陛下,眼下最紧迫者有三。其一,保护‘钥匙’林晚晴,确保其不被汉王遗毒或其他未知存在控制,并引导其能力向善,成为我们理解‘禹墟’奥秘的桥梁而非毁灭的工具。其二,深化纹路破译,建立基于‘标准’的防御与净化体系,防范汉王的‘污染’渗透。其三,加强对渤海‘禹墟’节点的监控,警惕其因各种刺激(包括汉王的和我们自己的)而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至于未来……”沈敬顿了顿,“臣以为,当以‘稳’字为先。继续夯实‘实学’基础,强兵富民,此乃立身之本,亦可麻痹内外窥伺者。同时,秘密推进对‘禹墟’文明的深入研究,尤其是对‘昆仑核心’信息的进一步验证与探索准备。但一切行动,必须慎之又慎,避免重蹈汉王覆辙。待我们掌握更多主动,对风险有更充分评估后,再行决断是否、以及如何接触那可能存在的‘核心’。”
崇祯听着,微微颔首。沈敬的回答,稳重务实,既有危机感,又不失方寸,且将帝国的现实利益(强兵富民)放在了重要位置,这让他心中的疑虑稍减。
“林晚晴……现在何处?情况如何?”崇祯忽然问道。
“回陛下,林姑娘正在龙江别庄静养。‘净心’仪式后,其体内外来‘污染’已被初步压制净化,能力亦有所精进,但元气损耗不小,需长期调理。其安全乃重中之重,臣等已加派最可靠人手护卫。”沈敬谨慎答道,并未透露林晚晴“阅读”能力的新发现。
崇祯点头:“此女关系重大,务必护其周全。所需药材物资,可特旨调拨。”他沉吟片刻,“沈卿,你方才所言‘昆仑核心’需‘钥匙’齐全……依你看,这‘钥匙’,除了林晚晴本人,还可能需要什么?”
沈敬心知皇帝这是问到了最关键处,也是风险最高处。他斟酌词句:“根据石碑纹路暗示与汉王笔记碎片,‘钥匙’可能指代多种事物:或是如林姑娘这般特殊的‘共鸣个体’;或是如古玉、石片等蕴含特定纹路信息的‘信物’;亦可能指代达到某种特定‘共鸣频率’或‘知识权限’的状态。汉王当年搜集碎片,恐怕也是为了集齐‘信物’。而钱大人所献古玉,或许便是其中之一。”
崇祯眼中精光一闪:“也就是说,类似此玉的‘信物’,可能散落多处?集齐它们,或许便能获得接近甚至开启‘核心’的权限?”
“理论上如此,但其中风险未知。且‘集齐’本身,可能就会引发不可测的变化,甚至吸引更多未知存在的注意。”沈敬提醒道。
崇祯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汉王朱高煦……朕会命人继续深挖其所有遗存线索。至于你们在龙江的研究……朕准你们继续,但有几条:第一,所有重大实验、涉及林晚晴或纹路核心的探索,必须提前密报于朕知晓;第二,‘实学’推广与新舰建造,不得有丝毫松懈,需定期呈报实效;第三,与韩爌、王承恩保持必要联系,但需注意分寸。”
这就是有条件地支持,但同时加强监控和制衡了。沈敬心中明了,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连忙躬身:“臣,遵旨!谢陛下信任!”
“不是信任,”崇祯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严肃,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是别无选择。沈卿,朕将如此重担、如此隐秘托付于你,望你时刻谨记,你效忠的是大明,是社稷,是这亿万黎民。莫要行差踏错,莫要被力量所惑,更莫要……成为第二个朱高煦。”
沈敬心中一凛,深深叩首:“臣,铭记于心!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前奏对,就此结束。沈敬带着皇帝的“有条件支持”和更深沉的警告离开了皇宫。一场最高级别的摊牌,暂时换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和有限的行动空间。但沈敬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皇帝已经入局,目标直指“昆仑”与“信物”。而隐藏在时空阴影中的汉王朱高煦,恐怕也不会坐视他们获得皇帝的“背书”。
新的博弈,在更高的层面和更广阔的棋盘上,即将展开。
龙江船厂地下,“丁字区”阵列室。
这里已经进行了新一轮的改造和加固。地面上“净心”仪式使用的银粉纹路阵列依然保留,但在其外围,周墨设计并加装了一套更加复杂、旨在进行“定向深度探测”与“纹路信息读取实验”的新型铜线网络和磁石阵列。这套新阵列的目标,是尝试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主动激发并“聆听”龙江地下那个微弱黑盒节点可能发出的、更加深层的信息,同时,也作为研究林晚晴“阅读”能力与纹路信息交互的平台。
林晚晴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已经可以在徐光启和周墨的严密监护下,进行短时间的、低强度的“感应”和“引导”作业。此刻,她站在阵列边缘,没有进入中心,而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一个特制的、刻有标准“Λ-7谐振符”并连接着外部阵列的水晶感应板上。
“晚晴,还是和之前一样,放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掌与感应板的接触点,尝试去‘感受’阵列试图建立的那种与地下节点的微弱联系。如果感到任何不适,立刻停止。”徐光启在一旁温声指导。
林晚晴点头,闭上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尝试主动“深入阅读”,而是像一根“天线”或“桥梁”,让自己的“钥匙”特质,去被动地“感应”和“调和”外部阵列试图与地下节点建立的共鸣通道。
阵列在周墨的操作下,开始以极低的功率运行。熟悉的低沉嗡鸣声响起,地面上的银粉纹路泛起微光。水晶感应板也传来温润的搏动。
起初一切正常。林晚晴能感到脚下深处,那个沉寂的黑盒节点传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回应”,如同沉睡者模糊的梦呓。阵列接收到的信号,经由周墨的仪器转换,呈现出规律的、低幅度的波形。
然而,就在实验进行了约一盏茶时间,周墨正准备记录一组稳定数据时——
异变突生!
不是来自地下节点,也不是来自阵列本身!
林晚晴按在水晶感应板上的手掌猛地一颤!她感到一股极其突兀、冰冷、带着强烈“窥探”与“模仿”意味的“意念触须”,仿佛从极其遥远的虚空中伸出,顺着她与阵列、与地下节点建立的这条脆弱的“共鸣通道”,极其诡异地“渗透”了进来!
这“触须”并非实体,也非信息流,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感知存在”,它没有尝试攻击或污染,而是……像一面镜子,或者一个潜伏在暗处的观察者,在“映照”和“记录”着此刻通过林晚晴这个“钥匙”所感知到的一切——包括地下节点的微弱回应、阵列的共鸣频率、甚至……她自身作为“桥梁”的那种特殊“感觉状态”!
“啊!”林晚晴轻呼一声,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抽回手,脸色瞬间煞白。
几乎同一时刻,周墨面前的监测仪器上,几个关键的波形图出现了诡异的、短暂的“镜像对称”畸变!仿佛信号在某一瞬间被复制并反转了!而徐光启手中的环境能量探测仪,也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极其古怪的“空间褶皱”般的扰动,来源方向模糊不清,但绝非地下或阵列本身!
“怎么回事?!”徐光启连忙扶住林晚晴。
“有东西……有东西在‘看’我们……通过我……在看这里的一切……”林晚晴声音发颤,眼中残留着惊悸,“它很冷……很静……就像……一面藏在黑暗里的……冰镜子……”
周墨看着仪器上残留的异常数据痕迹,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不是攻击……是窥探……而且是极其高明、几乎不留痕迹的‘同步感知’或‘镜像映射’……这手段……与之前汉王粗暴的‘污染渗透’完全不同!更加……诡异和难以防范!”
三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汉王朱高煦那边……他的手段,又进化了?那块碎片,在“净化”反噬后,难道真的产生了某种类似“镜面反射”或“共鸣窃听”的新能力?能够在一定条件下,极其隐蔽地“窥视”到与林晚晴这个“钥匙”产生深度共鸣的场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以后任何涉及林晚晴核心能力的实验和行动,都可能暴露在汉王的“镜渊”窥视之下!这比直接的攻击更加致命,因为你甚至不知道何时被看,看了多少!
“立刻停止所有涉及晚晴的主动共鸣实验!全面检查并升级所有屏蔽措施!”徐光启当机立断,“我们必须假设,汉王已经获得了一种远程、隐蔽的监视能力!在他这种能力被我们理解和破解之前,决不能轻易让晚晴再暴露于任何可能被‘共鸣映射’的风险中!”
而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担忧,又或者是对刚才那次短暂“窥视”的某种“回应”
龙江船厂地下更深层,那个一直沉寂的、布满裂纹的黑盒内部,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周墨、徐光启、林晚晴三人脑海中响起的……
“咔。”
仿佛什么东西,在盒子里……轻轻转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和古老的“信息脉冲”,以黑盒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尤其是沿着地脉网络的微弱联系,荡漾开来。这脉冲并非攻击,也非沟通,更像是一种……被外部特定“共鸣”或“窥视”刺激后,触发的、预设的……“状态更新”或……“警报”?
龙江地下的“镜子”,刚刚映照到了来自时空彼岸的“窥视”。而沉睡的黑盒,似乎也因此,被触动了一丝更加深层的……“机制”。
暗流激变,“镜渊”初现。汉王的窥伺手段升级,龙江的隐秘实验被迫转入更深的防御状态。而那刚刚发出异动的黑盒,又预示着怎样的新变数?
风暴眼的中心,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各方势力的角力,进入了更加诡谲莫测、也更加危险的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