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苟三利的日子过得可谓冰火两重天。
家里头,是个烂摊子。
儿子苟德东脸上身上挂着彩,整天闹脾气,不挣工分不说,饭可没少吃;
老娘苟张氏嘴就没闲过。
不是哀嚎钱丢了让他去找,就是骂他和苟德凤,大叫驴下蚂蚱——一辈不如一辈。
家外,白丽雅成了公家人,整天威风凛凛,却对他虎视眈眈;
还有动不动就教训他的堂哥苟长富。
生产队的代理队长朱卫东也总盯着他,在工分上,钉是钉铆是铆,十分较真。
但凡他有磨洋工,耍滑头的地方,
朱卫东绝不留情面,扣起工分来,毫不手软。
几次下来,本就可怜的工分簿,更是雪上加霜,憋屈得他心口直疼。
幸好,还有个赵树芬,时不时塞两个白面馒头、一碗荤腥,温言软语地关怀他。
白家大丫头处处找茬,却不料她妈这么懂事,让他颇为得意,颇感慰藉。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和乱石砬子那个重修旧好的老情人儿,两人正如胶似漆。
他十分感谢自己那日的决断,虽然咳咳,虽然也吃了一点惊吓。
那日,他揣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憋闷窝火,
从苟长富家顺走一瓶老窖酒,直接去了刘寡妇家。
在墙外,听见刘寡妇唱《王二姐思夫》,
他激动难耐,爬墙头去喊老情人
“汪!汪汪汪!!!”
一道黑影箭一般窜出来,一条大黑狗龇着白牙,冲着他这个“墙上黑影”狂吠起来。
“谁?!””
“啥动静?!”
“妈?咋了?”
东屋、西屋、南屋几扇门“哐当哐当”几乎同时打开。
五个高大的黑影冲出来,比大黑狗更令人心悸。
几道手电光,齐刷刷打在还挂在墙头的苟三利脸上。
苟三利被照得睁不开眼,一只手还扒着墙头,半截身子悬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苟叔?”
老大眯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大晚上的,练攀岩呢?”
“我我”苟三利舌头打结。
“你还算个爷们吗?
有门不走非爬墙,我们几个要是出来得慢点,狗能把你撕了!”
大儿子说话没好声气。
这时,刘寡妇披着件外衣走出来。
听见狗叫,她心里咯噔一下子。
没想到,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旧情人。
惊讶过后,一股说不清是恼还是臊的热气直冲脸颊。
这深更半夜爬墙头,还让儿子们逮个正着,村里人明天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几个儿子杵在旁边,那眼神跟刀子似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
刘寡妇知道场面很难看,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看见苟三利,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立刻就原谅了他。
和苟三利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
他俩坐一块儿,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烟,烟雾缭绕里说些闲话;
就着一碟花生米,或者咸菜疙瘩,喝点辣到呛的酒。
喝到微醺时,还能一起唱段二人转。
他们聊身边的恩恩怨怨,聊戏文里的痴男怨女。
儿子们是孝顺,可儿子有儿子的日子和前程。
这种陪伴,是儿子们给不了的,是找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未必能碰上知音。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个啥?
像她原配男人那样,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说没就没了,亏不亏?!
“嚷什么嚷?”
她先冲大儿子一瞪眼,“把狗牵走!吓着人!”
又转向苟三利,嗔怪他,
“你也是,来就来,爬什么墙?摔着咋整?”
五个儿子互相瞅瞅,一脸憋屈。
老娘发话,他们只能闷声把狂吠的大黑狗牵走。
苟三利得了台阶,赶紧笨拙地翻下来。
他讪笑着,把怀里护了一路的酒瓶子递给刘寡妇,
“彩芹哪,我得了瓶酒,特意给你送来。
我想听你唱《回杯记》,想得厉害,心里就跟猫挠似的
就算是戏台班子,也唱不出你那个味道。”
刘彩芹接过酒,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横了他一眼,
“德性!进屋吧!”
就这么着,苟三利和老情人刘寡妇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苟三利隔三岔五往乱石砬子跑。
这天下午,白丽雅上完了自己任教的课,自告奋勇替学校到供销社采购办公用品。
往回走时,一眼发现了苟三利。
只见他拎着个布包,脸上嬉笑着,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白丽雅感觉到一丝异样,她脚步未停,超强五感却已无声启动。
追逐苟三利的身影,她率先捕捉到一缕甜腻的香气,是紫罗兰香粉。
村里姑娘媳妇们稀罕的俏货。
那香气里还掺着一股更柔润的味儿,像是友谊牌雪花膏。
这两样东西,在村里可是体面的象征。
哪个女人有了,走路都能多三分底气。
苟三利为什么买这东西,他给谁用?
绝不可能是给苟张氏,也不可能是给苟德凤。
他向来吝啬,哪舍得花这个钱?
她没惊动他,远远跟在后面。
只见苟三利出了供销社,没回苟家窝棚,反而拐上了通往乱石砬子村的路。
白丽雅更加好奇,乱石砬子有什么人,要劳驾他去送礼?
一路来到乱石砬子村西头的院子,苟三利熟门熟路地敲了门,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一个瘦小的、鬓角簪花的女人探出身。
白丽雅启动遁影藏形,跟在苟三利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收拾得挺利落,菜园里一片青郁,栽种了很多花。
沿着院落的墙角,用碎瓦片整整齐齐镶了一圈,圈出来巴掌宽的土地。
里面栽种了一些小苗,像是给院子和房脚镶了一道绿色的花边。
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很精心地打理着这里。
白丽雅跟着他们进了屋,看清了那女人的面目。
身形瘦瘦小小,长头发编成发辫,在脑后窝成一个扁扁的髻。
髻上插了一圈紫色的小花,耳边别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
嘴唇红艳艳的。两腮涂了过剩的胭脂,红得突兀,显得人有点滑稽。
那个写在皱巴巴烟盒纸上、从苟三利那堆脏衣服里掉出来的名字,
此刻猛地撞进脑海,和眼前那个簪花女人的身影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白丽雅想,这个人,大概就是刘彩芹了。
只见她接过苟三利递上来的盒子,小心地拆开,
把绿色瓶盖的雪花膏,和圆形铁盒的香粉捧在手里,又贴在脸侧,
一连声地称赞苟三利,笑得心花怒放。
苟三利一把搂过她,吧唧一口亲下去。
刘彩芹一边朝窗外张望,一边嬉笑着推搡他。
门还半敞着,就这样迫不及待。
场面实在辣眼睛,白丽雅飞身跑出了屋子。
白丽雅并未离开。
她想起家里,母亲赵树芬这些天神思不宁,
白天心不在焉,夜里翻来覆去。
她还巴巴地盼着,甚至偷家里的口粮去贴补人家,以为能重续旧缘。
有人脚踏两条船,逍遥快活;有人却蒙在鼓里,痴痴念念。
而今之计,只有拆穿渣男,把苟三利那层皮扒下来,
才能彻底斩断这段孽缘的牵连。
没多大会儿,苟三利就一摇三摆地出来了,刘彩芹在后面送他。
两人边走边说笑,你掐我一把,我摸你一下,黏黏糊糊地嬉闹。
白丽雅隐在角落,静静看着,
直到苟三利那油亮的后脑勺彻底消失在土路尽头,她这才从暗处走出来,
站定在院门前,抬起手,敲响了刘彩芹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