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农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那气息在空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练。他举起千里镜。镜头中,辽东城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逐渐清晰。城墙果然如情报所述,多处有明显的新旧修补痕迹,夯土的颜色深浅不一。
城头巡弋的士卒稀疏,且行动懒散。更关键的是,面向海湾的西门居然洞开,有车队和零星百姓进出,城门守卒抱着长矛倚在门洞边,似乎在打盹。
“天时、地利、人和伊连,你占尽辽东富庶,却忘了鲜卑慕容是从雪原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狼。”慕容农低声自语,嘴角第一次扯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大将军,怎么打?”鲁利、刘木、斛律彦等将领迅速聚拢过来,虽然人人疲惫不堪,脸色青白,但眼中都已燃起饿狼般的绿光。
慕容农跳下马,单膝跪在雪地上,不顾冰冷,用刀尖划出清晰的进攻示意图:“高句丽军制,我们很清楚。以各城“褥萨”贵族私兵为核心,辅以征召的部落兵和奴隶。看似人多,实则指挥不一,嫡系与附庸矛盾重重。打这种军队,就要像用锤子砸核桃——避开厚壳,直击内核,一击粉碎!”
刀尖重重点在代表辽东城西门的标记上:“我亲率一千五百最精锐、体力保存最好的老兵,直冲伊连本阵大营。不要理会沿途任何零散抵抗,不许贪功,不许恋战,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给我一直捅到他的心窝子里!”
“鲁利,你领八百骑,攻左翼。你的任务不是全歼,是打散、打乱、打怕!冲垮他们的指挥队列,让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冲乱中军阵脚即可。”
“慕舆悕,右翼交给你,同样八百骑。李赫胆小惜命,你攻势要猛,声势要浩大,做出直取其首级的姿态,他必退!他一退,右翼自溃。”
“记住,你们两翼的唯一目标,就是为我中路突破创造条件,并防止溃兵冲击我侧后。中军旗倒,立刻向我靠拢,合力绞杀残敌。”
“刘木,你带剩余还能作战的、但体力稍差的弟兄,约五百人,作为预备队,同时负责看住我们的退路和辎重。一旦前方战事胶着或出现意外,你要像楔子一样给我打进去!”
“斛律彦,你选五十名最悍不畏死、马术最好的儿郎,跟我冲在最前面。我们要做的,就是撕开第一条口子。”
诸将凛然受命,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慕容农站起身,雪粉从他膝上簌簌落下。他逐一扫过将领们的脸:“此战,没有退路。我们在敌境腹地,冰海在身后,没有援军,没有稳固补给。要么胜,吃敌人的粮,睡敌人的城;要么死,尸骨喂辽东的野狗。没有第三条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传我军令,此乃死战!士卒不进,伍长斩之。伍长不进,什长斩之。什长不进,队主斩之。队主不进,我斩之。”
风雪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歇,天地间一片诡异的宁静,只有慕容农的声音在冰冷空气中铮铮作响:
“我慕容农,若转身后退半步——”他“嚓”一声将直刀倒插进冻土,刀身震颤嗡鸣,“诸君皆可斩我头,以谢天下!”
三千七百余残兵,寂静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然后,鲁利“嗷”地一声拔出缺了口的长刀,刀尖指天:“愿随将军死战!!”
“愿随将军死战!!!”
怒吼再起,这一次,疲惫尽去,只剩下破釜沉舟、饿狼扑食般的疯狂杀意。
申时三刻,日头西斜,惨淡的阳光将雪原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
辽东城西门外三里,高句丽大营。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环绕辽东城西、南两个方向,依附着几个原有村落扩建而成的松散聚居地。贵族们住在相对完好的房舍或宽敞的帐篷里,奴隶和普通士卒则挤在低矮的窝棚甚至雪坑中。
营盘布局混乱,栅栏低矮残缺,哨卡稀疏。漫长的围城和严寒,早已消磨了这支征服军的锐气与纪律。
高句丽王伊连正在原本属于辽东郡守的、铺着兽皮垫子的厅堂中,与心腹大将、北部褥萨高武对饮取暖。炭火烧得很旺,酒是窖藏的燕地醇酿,侍女是从城中富户掠来的汉家女子,瑟缩着在一旁斟酒。
就在这时,厅堂外隐约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闷雷般的声响,以及逐渐放大的喧嚣声。
“外面何事吵闹?”伊连不悦地放下手中酒杯。
一名亲兵连滚爬进厅来,脸色惨白,声音发抖:“大、大王!西面西面雪原上,出现大队骑兵!打、打的是燕军旗号!”
“什么?”伊连霍然起身,带翻了案几,酒水淋漓,“燕军?哪来的燕军?多少人?谁领兵?”
“看看不清具体人数,漫山遍野都是领头大旗,写的是‘慕容’!”
“慕容农?”伊连瞳孔骤缩,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从天上飞过来的不成?三关呢?为何没有烽燧报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高武已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灌入,也带来了远处更加清晰的、如同海潮般的马蹄轰鸣与隐隐的喊杀声。他极目远望,只见西面白茫茫的雪原尽头,一道不断逼近的黑色潮线,如同死神的镰刀,正缓缓犁开雪地。“大王!看方向他们、他们好像是从海湾那边过来的!”
“海湾?”伊连如遭雷击,踉跄冲到窗边。当他看清那支军队出现的方向,并隐约辨认出一些人马身上尚未融化的冰凌痕迹时,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击中了他:“冰冰海?他们踏冰过来的?”
这怎么可能?那是一片绝地啊!
但眼前的事实不容置疑。那支军队虽然人数看起来并非极多,但队形严整,推进迅速,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决死气势,与自家营盘中仓促涌出、乱作一团的部队形成鲜明对比。
高武脸色铁青,急声道:“大王!敌军来得诡异,士气正盛,我军仓促应战,阵脚未稳!不如立刻收拢精锐,退入辽东城中,凭城固守!待摸清虚实,再”
“固守?”伊连猛地打断他,羞恼与暴怒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惊惧。
“区区几千人,还是长途奔袭、疲惫不堪之师,兵临城下,你让孤当缩头乌龟?岂不是让辽东诸部笑掉大牙?让慕容农那小儿气焰更嚣张?”
他指着窗外那些甲胄不全、甚至有人马身上还挂着冰壳的燕军,“你看他们!分明是强弩之末!此时若不迎头痛击,待他们站稳脚跟,与襄平守军呼应,才是大患!”
“可是大王”
“够了!”伊连厉喝,“传令!朴延部守左翼,李赫部守右翼,金崇率中军精锐随孤出营列阵!高武,你带人速去城内,调集所有守城军械上墙,准备支援!孤今日就要让慕容农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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