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诸人屏息以待。
伊连沉默良久,忽然问:“大对庐,你怎么看?”
高武躬身道:“老臣以为,高勋大兄所言,老成持重。但朴延褥萨所虑,也不无道理。关键不在选择哪条路,而在时机。”
“说具体些。”
“眼下寒冬大雪,慕容农纵然想来,也难越天险。不如暂观其变。”高武眼中精光闪烁,“若来年开春,燕国内乱加剧,慕容农被迫南下,我军便可巩固辽东,甚至伺机再进一步。若燕国稳定,慕容农全力来攻,届时再谈称臣不迟。”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两郡新附,民心未稳。老臣建议,早日设立傉萨(都督)和处闾近支(刺史),建立官府,安抚百姓。否则春耕一误,明年粮草便成大问题。”
伊连点头,却未立刻表态。
他转身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城墙垛口都模糊难辨。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用兵。
但他心中那股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去年继位时,他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局面?兄长小兽林王暴卒,国内五部贵族蠢蠢欲动,边境契丹、扶余频频骚扰。那些老臣看他的眼神,分明写着“轻视”。
所以他必须打这一仗。
不是为了土地,不是为了财富,甚至不完全是为了威望。
他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高句丽的王,是他伊连。他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强盛,能洗刷四十年前的耻辱,能让高句丽的旗帜,插上更远的土地。
“设傉萨之事,准。”伊连终于开口,“以金崇为辽东傉萨,朴延副之。玄菟那边李赫,你暂领傉萨之职,待开春后再议。”
三人起身领命。
“处闾近支的人选,”伊连看向高勋,“你推举几个熟悉汉制的。”
“喏。”
伊连走回主位,却没有坐下。他双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人:
“但撤军之事,暂缓。”
堂内一阵骚动。
高武忍不住道:“大王,数万大军滞留辽东,每日粮草消耗巨大。且士卒思归,久则生变啊!”
“孤知道。捖??鰰栈 首发”伊连语气转冷,“可你们想过没有,若此时撤军,慕容农会如何想?他会觉得高句丽怕了,会觉得这两郡是他囊中之物,随时可以取回!”
他直起身,声音在堂中回荡:“孤要让他知道,这两郡,是高句丽打下来的,也会是高句丽守住的。他要来,便来试试。”
朴延眼中燃起兴奋的光芒,金崇面露忧色,李赫欲言又止,高勋眉头紧锁。
只有高武深深看了伊连一眼,不再说话。
“传令。”伊连沉声道,“辽东、玄菟二城,加固城防。各关隘守军,轮换休整,但不得少于原定人数。再从国内调拨粮草,务必保证大军过冬之需。”
“大王!”高勋急道,“国内粮仓已空大半,再调拨,明年春荒恐怕”
“那就让新附汉户去垦荒!”伊连打断他,“告诉他们,开春种下的粮食,秋收后自留六成。孤不信,有田可种,有粮可留,他们会不动心。”
这话说得冷酷,却现实。
高勋张了张嘴,终是叹了口气,不再争辩。
“还有一事。”伊连忽然想起什么,“那些俘虏的汉人工匠,单独编成一营,好生对待。弓弩、铠甲、攻城器械,他们知道怎么造。”
“大王英明。”朴延赞道。
议事又持续了一个时辰,从粮草调配到边防部署,从官员任命到安抚新政。伊连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显示出对政务的精熟。
待到众臣退下时,天色已近黄昏。
雪稍小了些,但风更烈了,吹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高武留到最后,待众人散去,才低声道:“大王今日之决断,恐怕会得罪不少贵族。”
伊连站在窗前,背影如山:“大对庐,你觉得孤做错了?”
“老臣不敢。”高武缓缓道,“只是先王在世时,常教老臣一句话:为君者,当知进退。如今我国新胜,正是该‘进’的时候。但若进得太急,恐成冒进。”
伊连转过身,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大对庐,你说得对。但你可知道,孤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
高武摇头。
“因为孤等不起了。”伊连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风雪,看到那片广袤的中原,“淝水一战,中原大乱。这是百年来最好的机会。”
他声音渐低,却更显坚定:“若此时不大胆一搏,高句丽永远只是辽东一隅的小国。而孤,也永远只是个守成之君。”
高武沉默良久,深深一揖:“老臣明白了。既如此,老臣定竭尽全力,助大王成就大业。”
“有劳大对庐了。”
待高武退出,伊连独坐堂中。
炭火渐弱,他却没有唤人添加。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却让头脑更加清醒。
冒险吗?当然是冒险。
但乱世之中,不冒险,就只能等着被别人吞并。
他走到沙盘前,拔起一面红色小旗——那是标注慕容农位置的那面。
“慕容农”伊连喃喃自语,“让孤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
窗外,暮色四合,辽东城头开始点亮火把。
远远望去,那点点火光在风雪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却又倔强地燃烧着。
就像这个国家,就像他的野心。
伊连握紧了手中的小旗。
这一局棋,他已落子。
接下来,该对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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